姬发猛地蹦起来,像只惊慌失措的兔子:“我哥……我……呃,他……我们……”
姜文焕看出姬发有难言之隐,指指他的箱子:“先去放行李吧。”
“哦……哦,”姬发脸上红晕未褪,“那什么,晚饭一起去大食堂?”
“好。”
这是他第二次和姬发独处,依然没说几句话。奇了怪了,他们说的每一句废话,都像在姜文焕的心里打了一杆气,他一颗心轻飘飘的,连那些无聊的人和事都摁不下去。
吃晚饭的时候,姬发还在替姜文焕担心他的宿舍关系,以及他那尚未水落石出的成绩。姜文焕只说“清者自清”,没有再聊此事。
姬发也在关注着这件事,他被选为班长后,往院办跑得更勤了,最近更是有事没事就去转一圈,转得系主任都烦他。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很快打听到了“作弊乌龙”的后续处置。
“经查明,姜文焕在考场中确无作弊行为,其成绩真实有效,保留其全系第一的成绩。此事系同寝学生之间误解矛盾所致,现已对当事学生进行批评教育,今后需注意……”
姬发没看完剩下的通知。实在没眼看。
污蔑了人,连个处分也没有,用头发丝想都知道,那两个朝歌人家里肯定有点关系。
别的也就罢了,这次没受到惩罚,日后会不会变本加厉?
他的担心当晚便应验了。
姬发晚上回宿舍,看到姜文焕的寝室门口围了一圈人,心中腾起不好的预感。
姜文焕的床上,枕巾、枕头、被单,甚至枕边放着的专业书籍,全都被泼上了污水。
人群中有人小声问:“这谁干的……”
没人回答。
姬发环视四周,姜文焕不在。应该是他上铺的舍友先一步回来,才发现了这事。
他想等姜文焕回来,给他出个主意,哪怕是安慰他两句呢?
姬发的手机响了,是这学期的专业课老师殷寿打来的。殷老师的课是后天开,打来是向他要一份班里学生的名单。
姬发忙不迭应道:“好的,我一会儿发到您的邮箱。”
电话那头的殷寿话锋一转:“你那边为什么那么吵?”
“哦……是因为……”姬发不愿骗人,又怕事情闹大对姜文焕不好,于是用了个模糊的说法,“同学间闹矛盾,我们在调解。”
“是吗?”殷寿饶有兴致,“谁?”
姬发打了个哈哈:“这个……您看,太晚了,我这儿尽快发您名单,您也好早点休息?”
他们班里有几位学生的信息发生了变更,姬发不得不先回自己的寝室更新名单。等他改好名单发过去,灯熄了,宿舍楼刹那间陷入黑暗。
姜文焕这一晚该怎么过呢?
他太累了,想着想着,他不由自主睡着了。
姜文焕这晚上过得很简单。
开学后,他买了把折叠水果刀,锁在衣柜的角落里。这晚上,他没有理会趾高气扬的朝歌室友,对上铺担忧的眼神视若无睹,他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
夜深了。
听到寝室所有人的呼吸声渐渐变得规律,姜文焕起身,打开衣柜的锁,从角落里掏出那把水果刀。
小的时候,父母的几位合作伙伴家中陆续遭遇绑架事件,母亲便也送他去学各类防身术。
刀在姜文焕掌中,像笔在寒窗苦读的学生手里那样服帖。夜色中,刀刃在他指尖利落飞过一圈,寒光闪过众人床头。
姜文焕将那刀把玩一夜,天将明时,他折起刀,起身将它放回衣柜,落上锁。
自此后,除了难以磨合的卫生习惯外,大家相安无事。
姬发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几次碰见时,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回,姜文焕不答,他便也不再追问。
学期走过三周,姜文焕一次提前下课,撞见姬发在收拾东西。
“你要去哪儿?”他问。
姬发没料到还有人在,他耳根一热,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得……我后边,搬出去住。”
“为什么?”
姜文焕很少这么着急,哪怕是挨了欺负,也没有这般……情绪分明。
姬发困惑地眨眨眼,诚实回答道:“就是,有些个人原因,搬出去更方便。”
个人原因。
姜文焕忽然发现,他和姬发的关系,还不到分享“个人原因”的真实故事的地步。
他向后退了一步,语气也变得如往常那般平缓。
“注意安全。”
姬发挠挠头:“就在学校附近,有空来找我玩?”
又在客套。
姜文焕摇摇头:“不了,不打扰你。”
姬发又说:“你舍友……习惯不好,以后要是不方便,你直接搬我这地儿吧。”
他俏皮道:“视野绝佳,一线风景啊!”
我要那么好的寝室风景干什么?虽然这么想,姜文焕仍向他道了谢。
“对了,我这儿的被褥什么的,都是洗干净的,”姬发指指一个大包袱,“我后边用不到它们了,正愁怎么处理呢,你要是不嫌弃,就……拿走?”
明明是他给别人送东西,怎么像谁收了就是给他天大的面子似的。
这样的物品太私密了,姜文焕本想拒绝。不知怎么的,从姬发紧张的神情中,他突然悟出一种可能性:姬发也许是刻意收拾好这些东西,等着送给自己的。
泛泛之交而已。
他对别人,也是这么同情心泛滥吗?
还是说,有人天生就以做老好人为毕生事业?
有人猜测过,姬发在校内广交朋友,是为了给他的未来铺垫人脉。未来……若是他们背道而驰,姬发会后悔自己今天释放的善意吗?
姜文焕不说话,姬发的笑尴尬地僵在脸上。
“谢谢。”
过了好一阵,姬发听见姜文焕向他道谢。
姜文焕又说:“你不嫌弃的话,我就拿去用了。”
“怎么会呢?”姬发松了口气,“新的买回来还要洗,你拿我这套正好,省事儿。”
“以后常见面。”姜文焕礼貌伸手。
姬发握上他的手:“会的。咱们还在一块儿上课,以后会经常见的。”
姬发搬出去后,除了上课时间,姜文焕几乎见不到他。只听到同学间的传言,说经常在校门口见到姬发和他哥哥。
如果只是兄长频繁探望,何须专门搬出去?
姜文焕觉得不大对头。
……不,别多管闲事,那跟你没关系。姜文焕反复在心中默念这一条,阻止自己继续深究下去。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件更为棘手的事:那两个朝歌舍友虽不再找他的麻烦,可那恶劣的生活习惯一时半会儿是改不了的。大一还好,有导员和学长们看着,他们还算收敛;现在大家升了一级,成了别人的“学长”,老师管得也少了,他们尝到点上下尊卑的“甜头”,越发放纵起来。
寝室内抽烟也就罢了,零食包装袋乱扔、袜子泡着不洗……种种恶习,实在令人作呕。他与他上铺的南方舍友生性爱洁,两人对两人,将寝室划出一黑一白两边,干净的那半壁江山属于他们。然而天气日渐炎热,他们这半壁江山眼见要山河沦陷,属实难捱。
当然,姜文焕猜测,他们如今不敢招惹自己,可能就故意用这恶劣的环境来恶心他。
他原本不想换寝室,那太麻烦了:按朝歌大学规定,提出换寝或退宿申请后,必须写明缘由,经导员评估可行后,再交由院系评定。虽说只是几句话、几张申请的事,但成不成、多快能成,都要看老师们的心情。
大多数人的申请要一个多月才能出结果,而姬发这样受老师看重的学生,从提交申请到搬出宿舍,只用了不到两周时间。
姜文焕不爱求人,尤其是作弊乌龙后,他在院里老师们的心中留下了“不服管”“脾气倔”的坏印象。无奈宿舍生活水深火热,也由不得他愿不愿意。
上铺舍友胆子小,捏着鼻子忍了半学期,忍到父母来,终于无需再忍,搬出去单住了。少了一个陪自己渡劫的伙伴,姜文焕的日子更加难过起来,他惦记起姬发空出来的那个位置。
姬发的舍友不错,他们宿舍还被评为学年优秀寝室,搬去那儿可以住得舒服些。
——他脑袋里回荡着姬发的推广宣言:“视野绝佳,一线风景!”
坐他旁边的同学好奇地问:“姜文焕,你笑什么呢?”
姜文焕收敛了表情:“没什么。”
下了课,他就去找导员申请换寝室。
导员面露难色:“这个位置空了一段时间,已经分配给另一个要换寝的学生了。”
走出行政楼,姜文焕仰起脸,看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里漏出来的阳光,在他脸上、身上投下细碎的亮光。这斑驳的光既不明朗,也不温暖,伸手去抓,那一线亮光便从指缝里钻出去。
明明它就在这儿,就在眼前身边,可它那么远,那么远。
他这叫什么呢?说好听点,是深思熟虑;可说白了,不就是瞻前顾后么?
哈,他讽刺地想,父亲也评价过他“优柔寡断”,不像他姜桓楚的儿子。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继续缩在垃圾窝里了。
他向父亲夸下过海口,大学除了学费,一分钱也不要家里的。这也意味着,他家虽然掌握着东地最大的商业集团,但他还是个没钱租房的穷光蛋。
——其实他本想连学费也贷出来的,一来他条件实在不符,二来他爹嫌儿子借贷上学一事丢人,他的“独立宣言”便也在现实的追击下,精简成了“自己赚所有生活开销”的条约。
离下节课上课还有半小时,他慢慢往教室走。
最难熬的时候,他手里只剩两毛钱的余额,而小卖部里最便宜的吃的,是三毛钱一个的星球杯。
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变化,充其量是瘦了点,但姬发一看见他,就嚷嚷着要请他吃饭。
他不去。
姬发说:“投资学太难了,你这门课学得好,笔记借我看呗?就当抵饭钱了。”
姜文焕想拒绝,但他的肚子咕咕叫。
姬发笑了,拉着他去打饭,还大声提醒食堂阿姨:“阿姨,麻烦您多给点肉……哎呀太少了太少了,您看我这兄弟都皮包骨头了,您多给点肉怎么了?”
姜文焕那时已有些站不稳,他晕晕乎乎地想,以后就按这个路数多要肉吃。
吃了两口,他的血糖回升了,聪明的智商又占领高地了。他筷子一顿,缓缓道:“你怎么知道我做了投资学笔记?”他都是在图书馆整理笔记的。
姬发顾左右而言他。
“你在偷偷观察我?”
姬发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姜文焕幽幽道:“你这是恶性竞争。”
姬发猛地转头:“你刷了我的饭卡,你的笔记就是我的投资回报,有问题吗?”
回忆转到他们一起去图书馆的那个早晨,他也走到了教室门口。
大阶梯教室里坐满了学生,粗看有几百号人。老师还没到,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教室像一口锅,锅里的水煮开了,翻腾的泡泡炸开,滚烫的水雾扑面而来。
混乱的场景,形形色色的人,站着的、坐着的,扯开嗓子喊的、交头接耳的,一团一团光怪陆离的人影子里,他的视线如有感应,径直飞向最前排的一个人。
尽管他只能看见那个人穿着黄色卫衣的背影,但也足以勾起他在朝歌大学里所有明亮的、活泛的记忆,他虚握着这些回忆,就像握着刚刚在行政楼前的树下捕捉到的光。
迈进教室前,他一遍遍在心中重复,不要犹豫,不要后退,不论结果如何,先做再说。
他迈下台阶。
姬发左侧的人微微偏过脸。
他的脚步顿在原地。
他记得那个人——姬发的哥哥,伯邑考。他今天穿了件鹅黄的休闲风衣,而穿着与兄长颜色相仿的卫衣的姬发,正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伯邑考微微侧脸,仔细倾听。
这也许是姬发最真实的一面,其他时间里,姬发的一言一语面对老师、面对包括姜文焕在内的同学,他满分十分的表现里,含着一半真心、一半假意。
姜文焕还在原地发愣,冷不防被人推了一把。
后边来的男生咆哮:“你走不走!别挡路!”
他趔趄几步,稳住身形,让开路。
教室里没什么人注意到这里的小插曲,可他分明看见伯邑考投来了一瞥。接着,他凑到姬发耳边说了什么,姬发转过脸,看到他,惊喜地挥了挥手。
他装作没看见,找了个后排的空位,坐下了。
从那以后,即使有那么多要一起上的课,他们也很少再碰面。姜文焕了解每一个教室的视野盲区。人们的注视是危险的来源,他喜欢盲区,盲区代表忽视,忽视代表他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姬发的哥哥看过他就离开了,但他的生活充实依旧,一个寡言的、不识趣的同学,并不能在这样繁忙的生活里留下什么。
年轻人之间的交情多数都似这般虎头蛇尾,少有善始善终。什么挚友初恋,几乎都是开始得轰轰烈烈,结束得凄凄惨惨。
但总是比他要好,他内心自以为的友谊,连个像模像样的开头和结尾都没有。
他们初次见面便是兵荒马乱,地点不是林荫道、图书馆这些影视剧里的标配风景,而是水龙头哗啦啦的盥洗室;第一次对话,也被姬发的哥哥伯邑考中途打断;到今天,院里又新来了位明星导师殷寿,他像一条分水岭,将他们二人分往两条不同的河流。
殷寿是朝歌龙头企业殷商的二公子,来大学执教似乎只是一时兴起。不过,以姜文焕对这位“前”姑父的了解,他可不是会对教书育人感兴趣的类型。
殷老师风度翩翩,却眼高于顶。然而,任谁都看得出,他很赏识姬发。
姜文焕看得出来,殷寿很不喜欢自己,不光有两家先前那段不愉快的联姻的缘故,姜文焕的性格也很不对殷寿的胃口。恰好,他对殷寿也不是那么有好感,便识趣地主动躲远了些。
在那之前,他曾想过和姬发坦诚一些事,事关他所知晓的、殷寿不为人知的一面。可他实在过于青涩,在殷寿面前,他毫无秘密可言。姜文焕每一次去找姬发,姬发都会“不巧”地被殷老师叫走。有几次上课,他从殷寿看向他的眼中读出了明晃晃的警告。
殷寿,这薄情寡义的表演家,对待自己的结发妻子与儿子也是冷酷无情的。他只是个学生,一无所有。殷寿若要收拾他,只需要动动手指头。
为一份交情惹上杀身之祸,是极不明智的做法。
他没有再单独找过姬发,远远看见姬发或殷寿,他也会躲开。姬发有时主动迎上前打招呼,他会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抱着书本匆匆离开。
一来二去,姬发不再尝试和他搭话了。
没有姜文焕,还有其他人陪他去图书馆、去食堂、去当志愿者。有的人很眼熟,应该是院里的同学;有的很陌生,也许来自别的学院。
有风卷走一片叶子,怎会毁坏姹紫嫣红?
到了期末周,他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在乎这些琐事了。课业愈发繁重,打工的薪水被拖欠,宿舍环境糟糕得一如既往。两年前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边,姜文焕咬牙坚持了下来。
谁都可以看扁他,唯独不能让父亲瞧不起。
那段日子太难熬了,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姬发担忧的目光,以及殷寿饶有兴致地注视。
临考前一周,两个朝歌舍友突然搬走,再也没出现在学校里。他打工的店铺也一改拖拉克扣的作风,将薪水如数打进他的卡里。
好运气没有前兆,也没有理由,自此变成困扰他整个大学时期的谜团。
直到一次聚会,一个班干部说漏了嘴。
“你早说你是殷老师的亲戚,那几年就不会过得那么辛苦了。”
他立刻看向跟同学们抢螃蟹的姬发,姬发斗志昂扬,螃蟹腿螃蟹钳子乱飞。隔着老远,一只螃蟹钳子咻地砸进姜文焕的盘子里。在一众人的起哄声中,姬发高举起自己抢到的那只缺了钳子的大螃蟹,笑得开怀。
这次聚餐后,他请母亲帮忙打听两个舍友的下落。母亲说,那两个人不见了,说是出国去了。
姜文焕又去了先前打工的店铺,那里也换了招牌,店主人告诉他,原先那位老板回老家了。
他直观地感受到,权力这把隐形的剑,已经穿透了他生命中的某一部分。这把剑太过锋利,能够横扫一切阻碍。它被普罗大众深深迷恋着,无数人受到它的诱惑,前赴后继,争得头破血流也不罢休。
更可怕的是,他扪心自问,自己也在隐隐渴望着能拥有它。
这就是殷寿的可怕之处——他太清楚如何引诱一群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让他们抛却心中的道义和良善,成为权力的奴隶。他只需要从手指缝里漏出一丝丝钱权的香气,便可以使他身边的人沦为行尸走肉。他们如殷寿所愿,无所顾忌地追求权力和金钱,就像僵尸渴望人肉的养分。
姬发会变成这样的人吗?
青天白日下,他打了个寒战。
不,这不行。
可,他能做什么呢?
他在时间的河滩前驻足,任凭它一日一日白白流过身侧。以姬发为首的一批成绩优异的同学已被内定为殷商的新员工,而他还是那个他,听课、打工、睡觉、考试,四点一线。朝歌近年多雨,天空布满阴云,建筑蒙着雾气,花木无精打采,地面泥泞不堪,新生间惊鸿一瞥的情谊如昙花一现,一不留神就凋谢了。姬发渐渐忘记自己在朝歌大学遇到的第一个朋友——冷冰冰的朋友;姜文焕则认为,自己从没有过朋友,过去没有,以后也并不需要。
又是一个假期,姬发受人之托,给各寝室送假期留校登记表。
姜文焕的寝室里,四张床铺空了三张,他一个人待一间寝室,待了好几个学期。姬发叩响寝室门,门开了,姜文焕拉着门把手,等来人开口。
“留校登记表,签一下吧。”
“谢谢。”
姜文焕在“是否留校”那一栏打了勾,递回给姬发。
姬发难掩不解:“你每个假期都不回家吗?”
姜文焕不接话,门微微一合,是赶客的意思。姬发自知多言,转身离开。
他给负责收集各班表格的同学交了表,两人闲聊了几句。
“还好有你帮忙,”同学说,“我可不敢跟姜文焕打交道。我听人说,他以前大晚上不睡觉,拿着刀坐了一宿,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也就你,能和他说上几句。”
“瞎讲。姜文焕只是不爱说话,人是不错的。”
同学好像还要争辩,姬发不想嚼别人舌根,找了个托词,匆忙离开了。
自从殷老师成为他的导师之后,姜文焕对他愈加疏远,他对姜文焕的观感越来越……平淡。他已经是快要大四的学生,他是学生会的会长、校学生代表,不计其数的活动和比赛等着他。他的生命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那个沉默而坚忍的同龄人的形象开始氧化,褪色成新生适应期一段无足挂齿的过去。
正常来讲,姜文焕这样的同学,到毕业也不会给他留下过多印象,他相信他对于姜文焕也是如此。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相互有一些纯粹的看法。
他问过姜文焕,东地那么美,为什么不回家?
姜文焕反问他,为什么要回家?
他哑口无言。
自己出来上学后,他才发现,不是每个有兄弟的人都那么……急着回家的,成年后还与兄弟亲近的更是凤毛麟角。他得空就往岐山跑,有什么新奇事都要给哥哥打电话,活脱脱一个异类。
即便如此,他也很久没回过家了。
粗略算了算,他大约是有一年没回岐山。旁人看来可能不算长,但于他而言却极其不可思议。
这一年他忙着跟殷老师学东西,他参与了殷商发起的两次收购谈判,见识了许多大人物,更出入过诸多大场合。父亲提醒过他,要小心殷老师,他记在心里,一开始处处小心谨慎,时间一长,他觉得殷老师并不像父亲形容的那么……可怕,充其量只是胸有城府,算不得什么坏人。
哥哥没说什么,只让他不要在外谈到西岐。他明白哥哥的苦心,从未在人前说到西岐的事,当然了,接管西岐的是父亲和哥哥,他也无甚好说的。况且,他以后要做一番大事业,靠着家里算什么本事?不如不提。
如姜文焕所料,殷寿很快在学校内笼络了一批学生。在他的悉心培养下,这些尚且稚嫩的孩子会成长为他手里最锋利的刀剑,为他攻城略地。
姬发太年轻了,他很难不陷入殷寿描绘的雄图伟略中。
殷寿教给他的东西,父亲和哥哥都不会教他。那些暗地里的厮杀和博弈,可以缔造一个商业帝国,可以铲除前途中所有的绊脚石,只需要……只需要稍稍违背虚无的“道德”。起初他感到不安,但殷老师给他展示了那些光鲜亮丽的人私底下的恶行,他便舍去了顾虑。
与公理违背的正义,难道就不是正义吗?
像父亲那样,以礼待人、以德报怨,却屡屡换来攻讦与背叛,为什么没有人挺身而出?连累得哥哥也奔波劳苦?
难道……难道他狠一些、绝情一些,就不配做父亲的儿子、长兄的弟弟了吗?
为西岐开疆拓土,难道不应该吗?
他亲眼见到殷老师动用权柄,解决了困扰他朋友的大麻烦。那些麻烦对他们这样的孩子而言,是身上一座沉沉的大山。殷老师处理这些麻烦,就像拂去一粒灰尘。
殷老师对他说:“姬发,我很欣赏你,不要让我失望。”
他决定了。
他要留在朝歌,要继续跟在殷老师身边,他想成为殷老师那样的人。不过他仍记得父亲告诫他的话——殷商与西岐曾有过不可调和的矛盾,处事应当小心,少说多做。
父亲说:“你在哪儿不重要,你是谁,才重要。”
他牢牢记在心里。
朝歌大学里,确定要留在殷商的学生们很快抱成一团,姬发不与他们十分亲近,只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偶有机会,他应邀去射箭馆参与活动,不想却偶然撞见姜文焕。
姜文焕在带一个小朋友瞄靶,看到他以后,只略略点了个头。
姬发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他教起小孩来竟有模有样的。他心想,以后姜文焕当了爸爸,应该能把他的小孩教得很好。
几分钟后,姜文焕给小孩示范动作,射了几箭,箭箭射中靶心。
姬发怔了片刻,他忽然想,如果他和姜文焕比一场,谁胜谁负?
“姬发?到你了!快来!”
“哎!”姬发应了一声,匆匆瞥一眼姜文焕,向队伍的方向跑去。他身后,姜文焕扫了来玩的同学们一眼。
这些人,将来都会进入殷商。
姬发也好,这些同学也罢,他与他们,大概率老死不相往来。
他收回视线,专心纠正小孩发力的姿势。
谁也没能想到,二十年之后,他们可以穿着同款的保暖睡衣,胳膊贴着胳膊、腿挨着腿,在零下十几度的深夜,一块儿缩在一床被子里,在晒过的洗涤剂香味的包裹下,聊一聊各自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