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姜文焕,姬发的童年显得乏善可陈。那话怎么说来着?幸福的家庭千篇一律,不幸福的家庭千面万象。
“你恨过他们吗?”姬发摸摸姜文焕环在他胸前的手臂,问道。
“不恨。”姜文焕说,“上大学之前,我以为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别人都能忍,我为什么不能?也就没什么好恨的。”
姬发咂嘴:“哈,你从小就倔。那上大学以后呢?”
姜文焕笑笑:“不恨,恨也没用。”
从乡下到城市、从平房到楼房再到别墅、从公用电话到大哥大和座机,都不是凭空变出来的,“恨”太虚无缥缈,换不了票子,更换不来这些羡煞旁人的玩意儿;同样的,恨也抹不掉烟酒缭绕的臭味、幼年饿过的肚子、手背上颜色浅一号的烫伤疤痕。
更何况,他的人生中真的没尝到一点爱的雨露吗?东鲁举步维艰时,父亲天南海北跑生意,母亲以一当十顶起公司,哄他睡觉时面前摞着堆文件。他在宣传栏和学校活动里学习表达爱,他写信、画画、做手工,但这些花了他好几个夜晚的细碎玩意儿换不来父母的一个笑,它们的价值甚至比不上他随手拿到的一次满分。他在学校认真听完每一场别的小孩都不爱听的“家庭讲座”,不熟练地尝试用语言和行动袒露对关怀的渴望,却被训斥“不知足”;他提议一家去随便什么地方野游踏青,得到的评价是“心思不在正事”上。
唯一一回,父亲出差回来,突发奇想去学校接他,撞见一个女孩分给他一只棒棒糖。
那只棒棒糖被踩碎了,它成为他十八岁前挨的最后一次打的导火索。也就是这一次,他终于找到了人生新的目标:走出去,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至于在人来人往的公司里挨过的那些骂,先辈已逝,他宁愿把它理解为“爱的礼物”。这份礼物不是人人都能消受得起的,他做了父亲之后,时时告诫自己不要对任何一个孩子给出这过于沉重的……“父爱”。
他明白父母不容易,但他受够了随便什么亲戚对他反反复复地念叨。他不恨父母,他感恩他们的付出,可他无法说自己对他们有任何别的期望。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这个世界里可有可无的一分子。
姬发上年纪后畏冷,姜文焕搂着他,任他在被窝里对自己动手动脚。姬发不安分地这摸摸那捏捏,比小时候的姬虞还手贱。
“你觉得……我是合格的爸爸吗?”姜文焕突然问。
姬发歪着脑袋看他:“这会儿才问?太晚了吧?”
姜文焕严肃道:“我们要时刻保持自我反省的好习惯。”
姬发想了想,反问道:“你说,我是合格的爸爸吗?”
姜文焕果断给予肯定答复。
姬发给他、给孩子们的爱,是他憧憬过也会一直珍惜下去的那一种。
“你比我更好。”姬发翻个身,捏捏姜文焕的脸,“这就是我的回答。”
姜文焕勾起唇角:“看来家务水平是重要评价标准。”
姬发:“……”
说好的煽情呢?
怎么一言不合就拆他的台?
“你真讨厌,姜文焕。”姬发撇开姜文焕的手,关灯睡觉。
姜文焕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不发脾气也算标准吧……哎哟。”
姬发在被子里踹了他一脚。
姜文焕龇牙咧嘴:“我也没说错啊……”
姬发回头瞪他:“再哔哔就离婚。”
姜文焕赶紧抱上去:“你是世界第一好的爸爸,我比你差十万八千里。咱俩都快五十了,离了婚,我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看的对象?”
他吧唧吧唧亲了几口,姬发像只被顺毛的兔子一样软趴趴。姜文焕关灯钻进被窝,身体力行地实践了一出“床头吵架床尾和”。
结束后,姬发睡沉了,姜文焕凝视着他的脸,一丝后怕缠上他的心头。
姬发第一次邀请他,是请他参加毕业典礼结束后的聚餐,他拒绝了。
如果……如果十年后,姬发没有向他发出第二个邀请,他们会不会……会不会就此错过?
那时连父亲都松口让他再留一天,是他自己决定要马上离开。父亲说:“这是你的大日子,你多留一天吧,东鲁的事也没有那么着急。”
他反唇相讥:“大日子吗?您甚至抽不出一天时间来一趟我的学校,看来这日子还不够大。”
父亲没理会他的讥讽:“你们年轻气盛,以后也许各有成就。你留下,可以多结交些同学,日后用得上。”
姜文焕拼命克制住一声冷笑。他坐在操场的观众席上,放眼望去,尽是合影留念的毕业生,脸上洋溢着清澈而质朴的感情。他真诚地向他父亲发问:“您身边有一个真心的朋友吗?不是图您或东鲁的什么,就是看中您这个人,想跟您交朋友。”
他爸没说话。
“咱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三天两头找您喝酒吃饭的那些人,也不求他们雪中送炭,别落井下石,他们做得到吗?”姜文焕自问自答,“我猜他们做不到,不然您也不会着急忙慌叫我回去。”
“你……”
“爸,您看不上我,到最后不还是找我这个不成器的回去接班?”姜文焕从最近的一扇侧门出观众席,“您有那么多朋友,个个事业有成,到头来也只信得过我和我妈。”
他爸回了仨字:“你放肆。”
他挂得很干脆。
姜文焕拉着行李箱,大步朝学校正门走去。箱子里装着的仍是四年前那几套旧衣服,还有套别人送的旧被褥。他的书和笔记都卖给了下一届的学生,水卡和饭卡全部余额清零。他四年的青春大部分装在这二十寸大的行李箱里头,剩下的一部分在他手上垒成厚厚的茧。这一年之后,不会有人记得朝歌大学曾有过这么一个学生,不会有人像姬发为他哥哥做的那样,铆足劲要在校纪念册上为他开出浓墨重彩的一页。
他甚至没能做到他十八岁前一心要做的事——毕业当天,他便踏上返程的列车,回到了故乡冷冰冰的怀抱。
东鲁已经危在旦夕,他别无选择。
从姑姑意外身亡、表弟殷郊被连夜送出国以后,噩耗便接连不断地飞来,东鲁的货源被拦截,海运被叫停,在开发的产业园也受到严密调查、不得不暂停施工。连环打击下,父亲决定召他回去,把自己一家子都奉献给他一手创立的事业。
校门口,等着拉学生的出租车一字排开。一群司机师傅围上来问:“小伙子,要不要打车?”
姜文焕看了一圈,对一个面善的师傅说:“要,我坐您的车。”
师傅连忙接过他手中的箱子,领他到自己停车的地方。
姜文焕拉开车门,正要上车时,他似心有所感,回头看向学校大门。
“朝歌大学”四个烫金的字,在日头下熠熠生辉。
穿过树荫与围墙,他的记忆跑过学校的主干道,跑过一幢幢教学楼,跑过他和姬发决过胜负的体育馆,跑到他住了四年的寝室楼门口,跑进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盥洗室。
有个人问他:“我是62班的,你是几班的?读哪个系?”
他回答:“跟你没关系。”
再也没有关系了。
师傅放好行李,合上后备厢。他上车,关上车门。
车上,师傅主动找了个话题:“你们朝歌大学都是选拔的好学生,不像我闺女,一提学习就头疼。”
女儿。
如果他有一个不爱学习的女儿,他会变得和父亲一样古板严苛吗?
姜文焕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在考虑如何做一个“父亲”——这是他最讨厌的头衔。
从朝歌到东地,没人送别他,也没人迎接他。已是凌晨,东地风最大的时刻,火车站广场装修,他顶风走出老远,才拦到辆车。司机问他去哪儿,他张了张嘴,一时想不起该回哪儿去。
“去……厂家属院。”
他家的老房子,他挨饿受冻的地方,墙上应该还有他用油笔画的大头娃娃。
姜文焕花了大半个晚上打扫干净老房子,在里头对付了一晚。次日,他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如约到东鲁大厦报到。他这次进公司的身份变了变,不是姜董的儿子,更不是东鲁的年轻继承人,而是一颗螺丝钉、一个趁手好用的苦力、一个与东鲁荣辱与共的……顶锅侠。
他在大厅等了会儿,一位西装革履的青年快步走来:“姜文焕,对吧?”
姜文焕点点头。
“我是曹宗,项目一部负责人,以后你直接向我汇报工作。”曹宗领他上电梯,“我先带你熟悉下公司环境,认识认识部门的同事,再去领你的办公物品。”
姜文焕总觉得曹宗很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他瞥了眼曹宗,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曹宗的半边脸。
啊。
姜文焕想起来了。
——上小学的时候他被他爸提溜到会议室挨骂,这个人在门外听墙角。
他挑了挑眉。
第一天没有太多工作,姜文焕看了一整天的项目案例。临下班,曹宗过来问:“我们晚上去喝酒聊天,你也一起?”
曹宗是他的上级,暂时的。两人心照不宣——姜桓楚故意把姜文焕调到曹宗的小组,是为了给儿子铺路。
姜文焕不讨厌这个人,他做人做事有分寸,不巴结也不疏远,是姜文焕中意的性格。
姜文焕指指电脑:“还有数据分析没做完。”
曹宗唉声叹气:“年轻人,不要这么离群索居,要勇敢地拥抱世界,让别人认识你。”
姜文焕敲着键盘:“下次一定。”
“你真不跟我们一起?”曹宗一个劲撺掇,“大家都挺想认识你的。你来这么久,我们也不了解你……”
有什么好认识的?等他按父亲定好的路走上去,所有人都会认识他。此刻认识他的人,要么逐渐与他保持距离,要么曲意逢迎。对于这时的他而言,“联络感情”的付出与回报并不成正比。
曹宗看出他的拒绝,东拉西扯几句,走了。
整层楼只剩下他一个人,围成小方格的工位,电脑和台灯的光源。
男人的青春期迟来迟去,满腹的情绪,道不尽的委屈,愤懑于无人懂得自己。到了连青春痘也不肯再造访的年纪,别人主动伸出橄榄枝,他却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
太虚伪了——连自己都不了解的人,奢望在酒精作用下能够了解别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渴望何种生活,他想达到什么成就——大学选修的哲学课程,老师布置的结课作业留下这三个问题。他用最擅长的议论文体裁写满三张白纸,拿到中规中矩的分数,结了课,赚到学分。
多少人终其一生都解答不出这个问题,更多的人甚至意识不到,茫茫人世间,“自己”居然也是一门可以选修的课程。我思故我在,意识不到,问题就不存在,人也像没有存在过。
又过了段时间,他适应了新单位,工作步入正轨。姜桓楚没有看过他,他也没有提起过自己的身份,但他姓姜,通身气派又和老姜董如出一辙,稍微留心就能猜出他的身份。尽管他的待遇和同级员工一致,但全公司待他的恭敬态度、对他一举一动的观察,以及工作交流中偶尔冒出的一句试探,无不说明了他的特殊性。
他干了三个月,他爸连他上传到后台的报表都没看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加班的夜,他爸突然致电他,要他明晚去一趟海滨别墅,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慈祥,生生听出他一身鸡皮疙瘩。
踏进别墅,宾客云集,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侍应生引他去姜董所在的会客厅。他父亲正与几个陌生人相谈甚欢,中间坐着位巧笑倩兮的年轻姑娘,见他来,脸上飞起一朵红霞,羞涩地低下头。
姜文焕哪儿还有不明白的?
他看着这为他量身定做的一切,胃里腾起强烈的呕吐感。
逢场做戏一夜,宾客散去。姜文焕找到父亲,问道:“你骗我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注意你的措辞。”父亲不满道,“你马上三十岁了,也该考虑将来的事了。这姑娘很好,我看她也喜欢你,过几天就把婚期定下来。”
“我还有半年才过二十三岁生日。”姜文焕平静地说,“我回家是为了东鲁,为了您和我妈。我不会和她结婚的,我们没感情。”
“你还是年轻,感情可以培养,男人就该成家立业,不成家像什么样子?”
“我不结婚。”姜文焕说,“你逼我结婚,不如现在就拿刀砍死我。”
父亲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仿佛他的儿子被邪祟附了身似的。可他一直都是这样倔强、不服输,父亲从未正视过他,更从未认识过他。
此刻,父亲的震惊与愤怒,消散了他心中一团郁结多年的气。
父亲扇了他一巴掌,他被打得偏过头去,父亲却像承受不住自己力道似的连退几步。姜文焕的脸火辣辣地疼,心里却充满报复的快意——父亲老了,终于,靠着年轻力壮,自己压倒了父亲一头。
他没空去想,自己对陌生婚姻的激烈抵触,究竟源于何故。
父亲嘴唇颤抖:“滚出去。”
他滚了。
老房子住着很好,旧日的痕迹轻易启发他对将来的各种想象。无疾而终的“相亲”引起他新的思考——母亲的身体越发不好了,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妥协于世俗、妥协于母亲含泪的目光,还是将这样的家庭延续下去。
风吹过,雨落下,水奔流,火在烧。既然逃不过时间,那便将自己的全部都交给时间。
老房子的木质立柜虽年久失修,用着却很方便。难得不加班的周末,姜文焕买来螺丝刀和五金零件,敲敲打打地修理这位老伙计。换好合页和螺丝,他上手试了试,柜门已开关自如。他打开行李箱,分门别类,一股脑将朝歌大学四年的岁月塞进这专门用于盛放过去的木柜里。
有一张院系大合照,是运动会时拍的,用的是俯瞰的角度。姬发站在最前面,高举院旗。他循着记忆找了找,在照片左后侧的角落找到了自己——他个子高,参加任何活动都得自觉站后排。
他找了支笔,在相片背面写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这句话是他从那场篮球赛中参悟出的道理。看似是他夙愿得偿,能与姬发一决高下,然而他并不满意这份不光彩的战果。或者说,没有一个男人能接受流着血的对手输给毫发无损的自己,显得你的对手多么坚韧、自己多么卑劣似的——可他就是忍不住。一个人穷尽一生,也极难寻觅到旗鼓相当的对手。
裁判吹响结局的哨音,满场喝彩。一群人冲上赛场,姬发被欢呼着高高抛起。
颁奖人找不到胜利者,因为胜利者溜出体育馆,冲到外面的药房买伤药。
他拿着伤药回到体育馆,人墙一层又一层。他踮起脚尖,远远看到姬发趴在他哥哥背上,流血的膝盖被包扎好固定起来。伯邑考眉头紧皱,却难掩自豪。
属于姬发的、万众瞩目的荣光,以及袒露伤口和脆弱的幕后,他只会分享给他的家人。他手里的伤药花了他很大一笔生活开支,注定了他接下来一个月都只能靠食堂的例汤和馒头过活的穷酸日常,就像少年人一颗热烈的心,血淋淋地捧出去,无非是烫伤别人,或者黯然熄灭。
他没有再尝试挤进人堆里,而是溜进更衣间,找到姬发的柜子,把伤药放在他的水杯边上。
他盯着团成一团塞进柜子里的外套和包看,看出了神。
——这马大哈,柜子都没锁。
他在后台楼梯口蹲了一会儿,伯邑考背着姬发到更衣室拿东西。他听见姬发嚷嚷:“哥你别瞎说,我哪儿有什么倾慕者……”
伯邑考似乎是叹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原来他还是不甘心。
他自嘲地想,人有时还不如动物。动物最大的好处是懂得求存,即便常闹出为食而死的笑话,不过也是性命存亡之际的殊死一搏。而人呢,却往往贪心不足,得不到是因为不求,求也得不到,是因为妄求。“不求”与“妄求”之间横亘着一道斑马线,那里的人群徐徐而动,可能终其一生都达不到想去的地方,更有甚者,连这斑马线在哪儿都不甚清楚。还有的人,嫌这安全的通道太慢、太拥挤,故而另辟蹊径,有人成功跃向目的地,坠入无穷无尽的欲望中;有人中道崩殂,徒添笑柄。
他不想和一群人挤一条斑马线,更不愿沦为笑话。他认准了自己的道路——只属于自己的路,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很多年以后,姬诵打篮球磕伤了膝盖,姬发人在国外赶不回家,他领着去了医院。晚上他给姬发打视频汇报儿子的情况,姬发把姜文焕打视频的帅脸截图下来,在他胸前P了一朵小红花贴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