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一早,工部侍郎郑弘致的府里已摔杯砸碗,鸡飞狗跳。
下人才摆上来的早膳连带着桌案被郑弘致一脚踢翻,熬得浓香软糯的一锅腊八粥溅了他夫人瞿姝满身,顺着蕈紫的夹袄流至藕色裙摆,毁了一身九成新的衣裙。
瞿姝吓了一跳又被烫了手,张口就骂:“老杀才!大过节的你发什么疯!”
“你还有心过节?还有闲情施粥做善事?”郑弘致忽然捂住脸,也没挡住纵横老泪,半晌才又开口:“咱们女儿,叫人生生打杀了!”
瞿姝这才‘腾’一下站起身:“你浑说什么?芙玉好好的在宫里跟着徐司教修习女德,怎会……”
“前儿临邺城里流传的那话本子你不是看得津津有味吗?还笑话那替嫁的妬妇定然没读过女德女戒,却不知她打杀的姬妾里,就有咱们的芙玉,”郑弘致也顾不得四处都是汤水,颓然往地下一坐,“若不信,你自个儿到门前去听听罢,那些排队领粥的乞丐个个都知道此事。”
瞿姝这才往地下瘫倒,‘嗷’的一嗓子哭起来:“你好歹也是个从三品的官儿,陛下怎能不知会一声便将芙玉当做姬妾赏人!还坐在这里嚎什么,还不入宫去讨个说法!”
“若不是你说咱们女儿整日看什么《论语》、《春秋》不走正道,说什么女子只要学好妇容妇德就足够了,非要把她送进宫,她又怎会平白遭难。”郑弘致声音越发小了,而后抹了把脸,只呆坐着不言语了。
他心里明白,他与瞿姝在这儿互相埋怨也是徒劳,当初送郑惠入宫虽是瞿姝主张,但其中也不乏他推波助澜,因为他也觉得郑惠小聪明太过,于日后嫁人不利。
郑弘致在朝中做官已有二十载,最知道皇帝的凉薄心狠,也知道郑惠之事绝不是巧合。其中缘由,多半是两个月前朝堂上皇帝要为个老道新建殿宇,户部下属金部左藏库东库监官联合御史台殿中侍御史说了句不该,他多嘴附和了一句‘为僧道方士大兴土木确实有违祖制’,当时皇帝虽未发作,面上却已露不快。
他以为自己逃过一劫,不想却叫他的女儿替他遭了难,郑弘致心里明白,即便他拼着老命入宫质问,也不过就得着一句尚仪局做事疏漏错分了人,然后许他些金银抚恤,但郑惠的死,终究已成定局。
身旁,瞿姝的哭声愈发刺耳,郑弘致对自家夫人爱重有佳,从未纳妾,她身子不大好,直到三十四岁,二人方得这么一个女儿,而今他夫妇二人皆已过天命之年,骤然丧女……
郑弘致倏地起身,弯腰从地上拾了块儿碎瓷片,也顾不得沾着一身的粥饭汤水,连声叫人备马。
瞿姝见他气势汹汹,自身后扯住他的袍摆:“你做什么去?”
郑弘致弯腰扶起瞿姝:“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能跟天子讨说法,那替嫁的妬妇,得给咱们女儿赔命。”
瞿姝立时慌了:“你疯了!那可是皇子妃,七殿下怎会容你伤她!”
郑弘致甩开瞿姝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
别院里,元珵正指挥着女侍往院子里的枯枝上绑绢花。
“过了腊八就是年,也该准备起来了,”元珵一头说,一头踱到装着绢花的篮子旁,弯腰翻了一把,皱起眉,“都说了娘子不喜欢艳色,怎么还有大红大紫?谁扎的这些个颜色,罚半个月例银。”
“我叫扎的,”柳荷正从照壁后转出来,闻言笑着走近,“殿下又想一出是一出了不是?过年不挂红绢,难道还铺一院子白不成?你胡乱罚人,才要仔细皇子妃生气呢。”
元珵这才打了蔫儿,自个把这茬儿岔过去,凑近问:“柳姨,消息可都散出去了?”
“都散出去了,”柳荷回说,“咱们东西南北四个门都设了粥棚,还发碎银子,一早就排了长队,你莲姨着信得过的小厮扮成乞丐,躲过那些侍卫的眼睛混在队伍里,将皇子妃吩咐的话尽数传了出去。”
“行,那我去请教娘子后头该怎么办?”元珵点头,又回身看向正堂,见孟冬辞背对着这头不知在思量什么,便起了玩心,放轻脚步往屋内摸过去。
悄声进了正堂,元珵举起双手,正欲从身后吓孟冬辞一吓,冷不防眼前一黑,使衣袖抹了把脸才知道,是叫她兜头泼了碗水。
还是碗叫墨染透了的黑水。
眼前人连垂落额角微卷的发丝上还挂着几滴将落未落的水珠,倒更衬得那双眼睛明若辰星,若他没露出一口白牙,孟冬辞原本是能忍住笑的。
元珵难得见着孟冬辞笑,心情大好,笑嘻嘻地从孟冬辞手里接过笔洗放下:“不怪娘子,是我莽撞,娘子要写字吗?可要我‘红……黑袖添香’?”
孟冬辞没言语,顺手递给他一块儿帕子。
元珵接过胡乱抹了把脸,见好就收:“方才柳姨说,消息已传出去了,我来问你一声,后头怎么办?”
“等着罢,”孟冬辞往窗外看了眼天色,“算算时候,郑家的人也该到了。”
元珵点头:“只是不知来的会是谁。”
孟冬辞没接这话,只问:“那几句要紧的话,你可记住了?”
元珵先是点头,而后才叹气:“但这回可与以往不同,你当真要自己做这恶人?不若我接下这恶名……”
孟冬辞眼底残余的笑意霎时散尽,冷然警告道:“元珵,你既想我帮你,就莫要耍小聪明算计我,若你还想使绊子阻我回大煜的路,我不怕跟你一起困死在这宅院里。”
元珵拿帕子掩住口,眨巴两下眼,小声应着:“知道了。”
孟冬辞不欲与他多言,绕过桌前,将掩了半扇的门推开,又去挪先前收起的屏风。
元珵很有眼色地上前帮忙,将那半绣松柏奇石的屏风展开一半,遮住书案的左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