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估摸是落了点儿雪,这长和街商铺多,来往行人不断,将路上踩出一层冰壳子,偏今晨起来日头又足,背阴的地方是冰,照得见日头的地方全是黑乎乎的泥泞。
孟冬辞从小窗往外瞧,见远处过来一队人马,一个瞧着也就十七八岁的姑娘叫人用腕子粗的麻绳捆着双手拴在马后,被拖得一路连跑带爬,鞋履不见踪影,赤着的脚全是擦出的血痕,滚了一身泥水,脸上还带着伤,哭得抽抽噎噎。
麻绳的另一头握在一行最后马背上趾高气扬的男子手中,看衣着,似是府衙中的胥吏。
马后还跟着一对老夫妻,皆是背脊佝偻、满头白发,本就单薄陈旧的衣裳上还打着数层补丁,这二人相互搀扶趔趔趄趄地跟在队伍后,皆是满面泪痕。
孟冬辞见状,偏头给元珵使了个眼色,元珵立马召了伙计来问。
那伙计跟着往窗外瞧了一眼,不由叹道:“那是住在谷水巷的徐老汉的女儿,老两口家里没有男丁,只得这一个女儿,又穷,所以女儿不愿嫁,想留家给爹娘养老,不想叫府衙查了出来,出面给定了亲事,但这姑娘脾气倔,拒不签婚书,拖了一年半,逃了两回婚,这才叫官府着人捆了游街。”
孟冬辞隐在帷帽后,问:“游街之后当如何?”
“公子夫人瞧着都是生在富贵人家,大约没受过这些腌臜规矩的管束,”那伙计将手里的茶饮小心搁下,回道,“咱们洪辽,女子及笄便要定下亲事,若年岁到了,两年内仍未嫁出的,便由官府定亲,拒官府定亲的要交罚银,交不起的,便要没入贱籍由官府发卖,原本上头的大人心善,令交罚银,她家好容易砸锅卖铁地交足了数,上头又换了新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头一把便烧到了她家,拒官府定亲、逃婚屡教不改者,游街处刑,之后就是入了贱籍,送进集市发卖,价高者得。”
眼看着游街队伍已过窗前,孟冬辞压低声音与元珵耳语:“去将队伍拦下,声势越大越好。”
元珵问:“娘子是想救她?我虽是皇子,但不涉朝政,他们大约不愿意听我的。”
“你只管去拦,”孟冬辞道,“惯会拿权势压人的自然也怕这一套。”
元珵点头起身,一头叫人去马车上取斗篷,一头吩咐随行小厮往前去拦人。
小厮们领命跑到马前立成一排,为首的胥吏勒住马,眉毛一竖,喝道:“敢阻官府办案,你们嫌脖子上的脑袋太沉了不成?”
听了这话,元珵便将小厮取来的斗篷往肩头一罩,慢悠悠地踱了过去,笑道:“‘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既阻了官府办案,这位大人可要拿我去砍头?”
那斗篷是日前元珵进宫请罪时元戎从身上解下赐他的,玄锦做底,金线满绣龙纹,日头一照粼粼金光晃得人张不开眼,打眼便知不是寻常之物,加上那日元珵一路招摇过市地乘天子轿辇回来,临邺无人不知此事。
那几个胥吏一回身,立时连滚带爬地下了马,方才说话的那个哆哆嗦嗦往元珵跟前一跪:“不知七殿下在此,口出狂言,小人万死。”
好巧不巧,他没挑好地方,正跪进一低洼处,双膝触低,泥水飞溅而起,有几滴落在了那斗篷的金线上,又顺着金线滚下去,将那玄锦濡脏了指甲大小的一块儿。
那胥吏本能地想擦拭,一伸手见自己一手的泥水脏污,又趴了回去,抖如筛糠,气喘若牛,几个吐息间连自己的埋骨之地都挑好了。
元珵往后撤了两步避开,回身拉住孟冬辞的手将她带到身侧,面上依旧挂着笑,语气却很有些盛气凌人的意味:“一件斗篷,脏了便脏了,但我今儿是带娘子出门散心的,她身上有伤难得高兴出门,你们如此喧闹,若搅了她的兴致,便不好轻轻揭过了。”
前儿这位七殿下才为着皇子妃遇刺一事闹了一场,因此大张旗鼓地砍了百余个侍卫,那些胥吏都晓得这七殿下对这位皇子妃百依百顺,此刻也不求能全须全尾地活着离开,只求不连累家眷,便都转而去求孟冬辞。
“娘子怎么说?”元珵故作张扬地凑近,高声问:“可要处置他们?”
孟冬辞隔着帷帽打量四周,见已有不少百姓因这场闹剧聚集,便叫身边候着的女侍去扶那姑娘,开口问那胥吏:“我久在内宅,不大清楚当下律法,这姑娘若送去集市叫人买走,那银钱归谁?”
“回贵人话,若她命好能卖上好价钱,所得银钱交够拖嫁税钱后,余下可发还父母本家。”
“从前可有先例?”孟冬辞又问:“最多的卖过多少银两?”
闻得孟冬辞语气未有不快,那胥吏便壮了点儿胆子,敢抬头回话:“去岁有个卖了两贯钱,已是近几年最好的价钱了。”
孟冬辞点头,偏头问元珵:“前儿听柳姨提起,临邺的米价大涨,两贯钱,能换几斗米?”
元珵笑了两声,道:“这我还真不大清楚。”
那胥吏立刻接道:“回贵人话,两贯钱,能换六斗米。”
孟冬辞再问:“现下游街没完,这姑娘可算是贱籍?”
“尚不算。”
女侍早已扶起了那姑娘,孟冬辞走到她跟前,从袖袋里拿了帕子递过去:“把脸擦干净,让我瞧瞧。”
那姑娘手还捆着,伸长双臂接过,粗略拭掉脸上的泥水,却不敢抬头。
孟冬辞问她:“你叫什么?多大了?”
那姑娘垂着眼小声答:“月娘,年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