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井州所为就大感震撼,经历了苍无洁一事,更是势同水火,每看他一眼都在飞刀子。
至此又听说了他奏杀边疆顶梁柱的事情,还不知要咬碎几排牙。
所以屈鹤为下朝回来,在书房看到晏熔金的时候并不意外。
然而晏熔金瞧他的眼神很奇怪。
博物架稀里哗啦倒了一地,一时落脚都没地方。
暗间的门开着,两排避火图莹莹发着微光。
屈鹤为隔着倒坍的杂乱,不赞同地摇头:“别蹲在里头,丞相府有钱,东西都随你撒气。但是大夫不多,你要是磕了碰了,严重些就等死吧。”
出乎意料地,少年没有立即刺他。
他如屈鹤为的愿,托着甚么缓缓站起,如同战墟中最后一个高举旌旗的兵卒。
待看清他手里的东西,屈鹤为笑容一僵,身体躲避着后仰,几乎是个想逃的姿势。
然而晏熔金不可能放过他。
“你知道吗,我一闭眼,就总回到恩济堂枯坐悼念......”
他捧着那件烧了一半的金丝勾莲黑大氅,跨过废墟,一步步逼近他。
上头的毛领还隐隐透着糊呛的滋味。
“好像拐上吱呀的楼梯,你还在阁楼上小睡,我推开门进去,你就在这儿,从来没有离开过似的。”
“老师,你怎么不敢睁眼看我?”
屈鹤为那只受了刀伤与烧伤的左臂,被他使力拢入大氅,一齐合入他的怀中。
屈鹤为想说些什么,然而对上那双出奇愤怒与哀伤的眼睛,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晏熔金静静抱了他一会,开始努力将烧去一只袖子、小片背部的大氅穿上他身,然而那几乎只是块废布了,总是滑落。
几次三番,晏熔金的手也垂下了,实际上,除却他的眼睛,他的语气和动作都异常平静,甚至称得上温柔。
然而屈鹤为却感受到了预料之外的恐惧。
他感到属于苍无洁的那份信赖......与幸福,或许正在飞速退离他。
他本想狡辩,说不过是死囚的一件物什,如何能断言自己与苍无洁是一人。
然而他望着里头两排避火图,猜到大约更多“苍无洁”的信件、痕迹,都被他瞧尽了。
少年的手穿挤过他手臂,泄愤的力道勒得他腰身要断了,此刻那双年轻而脆弱的眼睛,无措地在他脸上寻求支点:“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屈鹤为侧过头去,但少年干脆用额头牛犊似的顶着他面孔,叫他无法有一刻忽视他的质问。
少年的怒气一阵一阵的,当屈鹤为看向他,就变得软弱,在他的目光里化成一泡泪;当屈鹤为刻意不看他,又在怒风里煽得高了,仿佛恨不得拽着他衣领摇晃,直叫他猛烈呕吐起来,好将呕涩的真相全盘抖出。
“屈鹤为,你告诉我——”他两条流星似的眼泪,印在屈鹤为脖颈上,湿漉漉的,好凉,“那我们过去算什么?在我说要陪你一辈子时,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屈鹤为抬手去擦他眼泪,但它越流越快,直到沾满屈鹤为整只手掌。
“恩济堂的人,根本就是你派来的。什么冬信出卖你,你又光着脚被扔进牢狱,全是你撒的谎!屈鹤为,你给我演苦肉计啊,图什么呢?”
“除了耍着我玩,我想不出别的东西了。”
屈鹤为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竟有两分快慰——
还愿意恨他就好。
还对他有气可撒,就说明还抱有期望。
于是慌张奇迹般平息下来。
其实他早就该看清的——在他改了主意去捞火中的大氅,火舌舔舐过他的皮肉时,就注定了,他舍不得晏熔金对“苍无洁”的情感。
那是过去的自己的认同,是无数个日夜相携相辩后的默契,是他奢求的安心,与在他的注视中短暂显现的光明正大的“真我”。
现在败露了,他反倒轻松了,甚则生出了三分期待。
他带着晏熔金坐在一堆书卷上。
起初晏熔金死命箍着他,后来发现他没想逃才跟着动了脚,几乎是和他抱作一团,同博物架一样杂乱地“堆”在最上头,雪上加霜。
“别哭了。”屈鹤为用手心按住他眼皮,竟然微微笑着问他,“‘苍无洁’还活着,你不开心么?”
晏熔金赤红着眼,心里又气又恨,当即什么也顾不得,抽出手甩了屈鹤为一巴掌。
“开心?我恨不得掐死你。”
“屈鹤为,你几乎要害死我了!”
“你到底......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
屈鹤为被他扇得面颊微微红肿,他说:“我很高兴,小和。”
晏熔金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然而下一刻这疯子反客为主地扑倒了他,将他按在书堆里紧紧拥抱。
书脊的棱角硌得他脊柱分成八瓣长。
然而他顾不得了。
因为屈鹤为压在他耳边低低地发狂地笑着——
“你说你恨我,然而没有同以往一样拔出剑来捅我。”
“只是打了我一巴掌,是舍不得吗......黔驴技穷似的,多可爱。”
晏熔金骂道:“去你爹的!你真是......找死。”
屈鹤为勾过他一缕发丝,用手指百般磋磨刁难。
可恶的笑意更盛。
“我好高兴,你这样在意‘苍无洁’......”
“这样——爱我。”
他在晏熔金震惊之时,温柔得叫人无计可施地问——
“小和,你玩了我那么多次,这次换我来给你编小辫,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