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栖的光亮照不亮眼底的阴翳,谢谨言斜靠在床头,望着沈自钧,戒备而惶恐。
他不想被沈自钧发现,先前与他争执,也是出于这个缘故。
却没料到沈自钧会在此时追到梦里,窥见他的隐秘。
谢谨言皱眉,既对沈自钧感到无奈,也对自己感到失望。
他已经许久不曾想到这件事情了,距离最近一次就医,已经过去多年。他不认为自己该在此时想起那些阴沉的过往。
为何偏偏在此时,让沈自钧窥见自己脏污的一面。
“谨言?”面前的人良久没等到回答,轻声催促。
谢谨言回神,瞅了眼沈自钧额头的纱布,又低头瞧瞧左手,问了句答案之外的话:“你给我处理的?”
“去医院包扎的。”
谢谨言再问:“你没动吧?”他问了这句又觉得太明显,急忙补充:“怕你没经验,弄不好,还把自己的伤扯到。”
沈自钧摇头。
谢谨言略微放下心,又问:“你去我梦里做什么?还看到了什么?”
沈自钧沉声说:“现在是我在问你。”
他眸光含着一星灯影,眨眼的时候,偏生露出几分锋利的神色。
他是认真的,如果谢谨言搪塞,大有继续追问的架势。
谢谨言转向衣柜,那里藏着所有的药瓶子,他含糊其辞:“先前,你不是找陈斯语查过了吗?”
沈自钧盯住他:“她没有查,梁毓声也没给我结果——她现在没心思查。谨言,梦里那张报告单写的是什么?我想听你自己说。”
压在谢谨言心口的巨石稍有松动。他捂住眼睛,掩饰心虚,半晌,幽幽叹息。
他没有解释,而是摸出手机,调出许久前的诊断报告,递给沈自钧。
“劳拉西泮帕罗西汀,我都吃过。利培酮,可能也吃过……”他哑声说,脸慢慢埋在掌心,掩饰狼狈的神色。
“就是不久前的事,我停药也不过两年。”
“所以,梦里那张诊断书,是真的。”沈自钧滑动屏幕,眉头慢慢皱起来,话音带着点责备,“你该早点和我说的。”
谢谨言垂眸,实话实说,他哪里敢呢?没人愿意和一个病人朝夕相处,尤其是情绪不稳定的病人,更像个定时炸弹,没人受得了他的喜怒无常。
他曾在阖家团圆时潸然泪下,也曾在言谈甚欢时倏然暴怒,也曾在人群喧嚣时阴郁静默,更曾整夜整夜睁着双眼,盯着头顶一方灰白的天花板,从天黑,直到天亮……
他惯于自省,每次失态后,便陷入深重的愧疚,不言不语,将自己往厌弃的泥淖中更拉一分。可是逢到情绪激荡,他又控制不住自己,故态复萌。
于是他常常在深夜反省,却在人前陷入更加绝望的悲凉。
有很多个瞬间,他似乎感到被整个世界所弃,感受不到欢乐,感受不到希望,唯有浓重的悲凉无望,密不透风包裹住他。
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前世作孽太过,今生招致天谴吧。
身染顽疾,亲朋疏远,友伴寥寥。
是他活该。
可他不愿活在众人指摘的目光里,想好好守着自己的尊严,因此他绝不能说出实话。
甚至现在,他依旧不能和盘托出。
“还给我。”静默良久,他伸出手,准备接回自己的手机。
落入掌心的却不是冷硬的触感,而是温热的指尖。沈自钧放轻了嗓音,说:“对不起。”
谢谨言:“……”他想把手抽回来,然而沈自钧捏紧了手指,不肯松。
“猜到你可能不明白,”耳边,沈自钧的声音低低的,仿佛怕惊到他,“先前,说你有病,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说。”
其实经常说“你有病吗”并不是他,而是谢谨言,可是他想到这句话,便要道个歉。
谢谨言沉默,鲜少有人向他道歉,他不知道怎么接。
“我也不该说你脾气不好,不该说没人喜欢你。”沈自钧又说,后半句出口,他蓦然垂下头,感到不好意思。
打脸了,他就喜欢人家。
谢谨言轻咳一声,手指微微蜷缩:“先放开我。”他右手看似没有受伤,实际上每根手指都被强子掰得脱臼,还不止一次,此时火烧火燎地痛着。
沈自钧迟疑,不情不愿地放开他。
“既然你知道了,我想,有些事还是说明白点更好,”谢谨言把被子向上拽了拽,更紧密地包裹住自己,他就凭这点微末的包裹获得些许底气,“我并不是个正常人,读书人的温润儒雅、君子端方我都没有——相反,我的脾气暴躁,又倔气,这你早就说过。”
“我说过,但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谢谨言点头:“我知道,你只是就事论事。”
他又拢了把被角,轻声说:“但是,和我住在一起,你会累吧。”
沈自钧没有肯定,也没否认,事实上,他甚至不确定对另一方的担忧牵挂能否等同于“累”。
从前他恣意洒脱,不为梦境所困。繁复纷乱的情绪引动的梦境,大多沉重纠缠,于他而言,斩碎了便是解脱,只消寒刃掠过,就可以转赴下一个幻境,不受牵绊。
凡人纠葛只是过眼云烟,他来去自由,从未受情爱所苦。
倘若与逍遥自在相比,惦念一个人,似乎是累的。这种感觉如同身上挂了条无形的锁链,自此无论行得多远,都引他回头看看,思量路途长短,莫忘来处。
他不讨厌这种感觉,却也说不清究竟是喜欢还是无谓,更辨析不出到底累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