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说他心甘情愿。
谢谨言将他的犹疑看个分明,轻轻一笑:“看,还是累的。”
“我总是会拖累你,这次,又害得你受伤。”
“所以还是离我远一点的好。”
“还是要我回去?”沈自钧不甘心,“你的伤还没好,我不放心。”
他的目光落在谢谨言缠满纱布的左手上。
“你左手伤得太厉害了,很多事……都不方便吧?”
这话似有所指,可惜谢谨言此时心思烦乱,并未察觉,只是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左手,神色孤冷。
他不懂,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换做其他人,早就识趣离开,怎么这个人反倒听不懂话一般,还赖在这里不肯走。
不仅不走,还露出牵挂的表情,依依不舍,好像……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深厚的感情,牵肠挂肚,难舍难分一样。
明明只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而已。最简单不过的等价交换,难道还能骗自己,彼此是披肝沥胆的挚友?
真是矫情,真是虚伪啊。
谢谨言在这等沉默的气氛里,生出鄙弃的怒意。
他静默半晌,忽然嘟囔道:“为什么救我。”
于现世,两人是朝夕相处的好友,于归墟,两人是相携入梦的伙伴。明明任何一个理由都能解释得通,可他偏偏要问一句凉薄至此的“为什么救我”。
好像对方本不必如此,本可以坐看他落入险地,袖手旁观。
好像他被人抛弃,都是理所当然。
沈自钧失笑:“这需要理由吗?谢谨言,你对我而言,是重要的人。”这话说得委婉,他不敢言明自己心思,便用了模棱两可的词混淆。
“重要?”谢谨言淡声念着。简单一个词,读来竟然有陌生的意味。
“很重要。”沈自钧强调。
谢谨言露出一丝讥嘲:“是对你有用吧。”
他不敢相信他人的好意,总要告诉自己是因为“有用”,所以才引得别人停驻片时。倘若无用了,那些人的真心实意也便随之烟消云散。
或许这样劝诫自己,才能在众人离去时,坦然和自己说一句:看,反正都是要走的,我早就料到了。
他早已习惯众人离去,只留自己空守回忆。一次次砰然心动,结果却都是不堪的,倘若动心的结局必然是曲终人散,他宁愿从一开始就斩断这种可能。
梦狩迟早要回归梦境,他们终将踏上殊途。尘世的烟火照不进归墟岑寂,所以他才要对沈自钧说一句:请你回去。
就算危机关头,萌生出想再瞧他一眼的渴望,也仅此而已。他们本属于不同世界,他不该动心。
他们互相利用,他们各取所需,本不该有多余的牵挂,就连那句口不择言的“免不了”,也只是一时冲动。
只是对梦狩有用而已,不必自作多情。他这样对自己说。
沈自钧却摇头:“不只是这样,谢谨言,不要妄自菲薄。”
这一句话语气恳切,然而谢谨言对自己的劝诫堪称根深蒂固,并不会轻易瓦解。他极轻地笑了一下,问:“不然还能是什么呢?沈自钧,你明明是怨恨我的,却追到那种地方救我,不就是因为我有用吗?”
“我没有怨恨你!”
“那这个怎么解释!?”谢谨言忽然激动。先前的衣服沾染了血渍泥污,沈自钧早已给他换过,现在他扯开衣襟,露出大片肌肤,动作急得崩开两粒纽扣。
于是那片狰狞的红痕再度出现在两人之间。
沈自钧听到谢谨言质问:“难道你没有仔细看过?”
他闭上眼,不敢直面这片伤疤,却诚实地点了点头。
他当然仔细看过。虽然谢谨言说过这是胎记,可是他并未全信,因此在换衣的时候,他的视线就在那片狰狞的痕迹上逡巡,被烈火般的颜色灼伤。
这次,他可以确认,那是属于梦刀的痕迹。
谢谨言早在他们未曾相识的时候,就曾被梦刀所伤。可是既然未曾相识,自然不会产生怨憎,又怎会引得梦狩以业火焚烧呢?
梦狩鲜少在梦中对凡人展露杀念,也极少在梦中召唤业火,因此能够触碰到杀招的凡人,当然是少之又少。
少到他几乎能确认,谢谨言就是当年的孩子。唯有那个孩子,背叛了他,最终招致烈焰吞天,承受业火焚身之痛。
因为怨恨不消,因此他残破的魂魄带着印记,纵然历经轮回,也磨洗不掉。也因为怨恨不消,因此他终日自怨自艾,夜难安枕。
前世的背叛终究化为枷锁,锁了他重重轮回,无法摆脱。
不仅是病,亦是来自前世的深重怨念,令他难以自处。
梦狩可以否认自己的心思,然而梦刀不会。刀锋的意志鲜明锐利,割裂两人艰难维系的和缓时光。
他们不算对立,却不能并肩,更不能执手相看。
他们的纠葛来自前世的背叛,因此今生只能继续猜忌,难以披心相付。
“你是怨恨我的。”谢谨言重复,“所以梦刀拒绝我的碰触,你骗不了我,也骗不了自己。”
“沈自钧,先前你问过我,是否相信轮回转世,当时我否认。可是现在,如果我告诉你,我信呢?”
那双眼睛含着悲凉的情绪,带着潮润的湿气,就那么望过来,简直要望入心底:“沈自钧,你会怎样?惩罚,还是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