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魂游天外的贾宝玉,像是被火燎了尾巴的猫,整个人瞬间炸了毛。
他猛地扭过头,那双漂亮的、时常带着迷蒙之色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烦、抗拒,甚至是一丝被羞辱的愤怒。
“太太!”宝玉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和急躁,脸涨得通红,“您……您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提那些劳什子做什么!”
他烦躁地甩开手里光秃秃的梅枝:“人家茂哥儿是举人老爷!他那锦绣文章,是给主考大人看的!我这等粗陋顽石,连《大学》都还没嚼透,要什么举人老爷的墨宝?拿过来也是牛嚼牡丹,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他越说越急,带着一种被逼迫的委屈和怨气,目光扫过贾葳,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对“禄蠹”的不屑,有对母亲当众揭短的羞恼,还有一种被比下去的、难以言说的憋闷,最终都化作一股邪火,隐隐地朝着贾葳烧去。
都是他!
若不是他中了举,太太也不会时时拿他来堵自己的心!
场面瞬间僵住了。雪似乎下得更密了些,无声地落在梅枝上、湖面上、众人的肩头发梢。
王夫人被儿子当众顶撞,脸上有些挂不住,沉下声道:“宝玉!越发没规矩了!你父亲前日还问你的功课,你……”她搬出了贾政,试图压服儿子。
“太太!”宝玉一听“父亲”二字,更是火上浇油,脸色涨得通红,却又不敢再大声反驳,只能梗着脖子,将一腔无处发泄的怨气直直地投向贾葳,那眼神里的烦躁和迁怒几乎要凝成实质,“您就别难为葳侄儿了!人家是正经要去国子监办正事的人,哪有空理会我这等俗务?没见人家的大管事都等着呢吗?”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贾葳身后垂手肃立的立春。
立春感受到宝玉不善的目光,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维持着恭敬得体的姿态,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宝二叔,”贾葳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沙哑,脸上却浮起一个极淡的笑容,冲淡了那份冷清,“太太也是关心则乱。”
他看着眼前这个锦绣堆里的少年,那点因被无故迁怒而起的波澜很快平息下去。
心底深处,竟悄然漫上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与嫉妒。
贾宝玉可以如此坦荡地厌恶“禄蠹”,如此任性地抗拒父辈的期许,不过是因为他不知晓那注定的倾覆,不知晓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下早已埋藏着万丈深渊。
无知者无畏,亦无忧。
但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故事里的人要独自面对宁荣二府的倾颓,凭什么他贾宝玉就不用为此操心。
贾葳一脸真诚地看向贾母,提议道:“过了年,宝二叔也十二了,国子监的老师都是博学多才之人,想必会很欣赏宝二叔这样天资聪颖的学生。”
小屁孩,收拾收拾滚去读书吧!
以后每天都要早起,完不成功课还会打手板!
贾葳的提议让贾母和王夫人很是心动,但这可惹恼了贾宝玉。
贾宝玉直接喊话:“我才不要和那些国贼禄鬼凑做一堆,要如此,即便是就地去了也就罢了。”
“小孩子净胡说!”贾母马上呵止,搂过贾宝玉道,“这话是能乱说的吗?你现在不想去就不去,万不可把话说绝了。”
“只是劝你向学罢了,仔细你爹听到。”王夫人虽然对宝玉这么强烈的反对不满,到底是儿子重要。
“老太太,太太,我不想去那地方,”贾宝玉依偎着贾母撒娇,“要是去那里,每日陪老太太的时间就少了。”
“好好好,我家宝玉想在哪儿就在哪儿。”这话直接把贾母哄到心眼儿里去了。
嘶~边上的贾葳心里倒吸一口凉气,这话题就这么过去了?
想到自己当年因为不想上学而挨的鸡毛掸子,贾葳这会儿是真羡慕了。
他爸要打他,他爷爷奶奶可是负责摁的啊……
“当时我也不想送你去那看顾不到的地方,”尤氏给贾葳理了理额角的碎发,“但你自己想去,我也没法拦着。”
贾葳看着满是慈爱与包容的母亲,心里满是温暖:“让母亲挂念了。”
自己何尝不想像贾宝玉一样,沉醉在那温柔富贵窝里,要不是知道宁荣二府未来的下场,自己又何必每天起早贪黑、风雨无阻地去追求那些功名利禄。
“现如今儿子大了,母亲可以放心些了。”
他读书科举,不过是在滔天巨浪袭来时,能为母亲尤氏——这个在这深宅中其实并无多少依仗的女人——挣得一方小小的、安稳的屋檐。
所以在有能力庇护自己和母亲之前,他没有放纵的权利。
贾葳看着被围在中间各种哄的贾宝玉,像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看着一个被保护得太好、挣扎着不愿长大的孩子。
“好了好了,茂儿说着玩儿的。”尤氏上前打圆场,声音拔高了几分,利落又带着点嗔怪,“宝兄弟年纪还小,自有他的好处。我们茂哥儿啊,那是打小就坐得住,性子老实。”
她说着,目光扫过贾葳略显苍白的脸,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心疼,“他祖父当年管得严,那戒尺打手心是真疼。蓉哥儿皮厚实滑头,挨打也嬉皮笑脸,偏我们这位爷,小时候忒实心眼儿,挨了一回就晓得怕了,捧着书跟捧着金疙瘩似的,再不敢偷懒。老太爷看他有些灵性,更是卯足了劲儿地管教,可不就逼成如今这‘书呆子’模样了?”
她话锋一转,又替宝玉开脱,“如今身子弱些,没那些个跑马打猎的心思,只能守着书本子罢了,哪里就值得太太这般夸赞比着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她一边说,一边给旁边的秦可卿使眼色。
秦可卿何等机敏,立刻也笑着上前,温言软语地劝解王夫人:“二太太息怒,宝二叔这是小孩子心性,一时抹不开脸呢。茂兄弟的文章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宝二叔学问自有进益的章法,急也急不得。”
她又转向宝玉,不着痕迹地引开他的注意力,“二叔快看,那边那株绿萼梅,开得真是精神,白雪衬着,像是玉雕的一般。”
宝玉依言看去,见果真如此,提议道:“老太太,我们摘些回去,摆在屋里,夜间也做个好梦可好?”
贾葳看了看道:“我院子里有小盆的,是去年新种的,宝二叔若是喜欢,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宝玉重重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依旧不看贾葳,却也没再出声反对,算是接受了贾葳的道歉。
辞别了众人,贾葳起身去国子监,结果临了被尤氏一把抓住,硬是把原先那件白狐裘披风给他重新披上才放人。
彻底变成企鹅的贾葳:……
……
国子监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眼前缓缓开启,门轴转动发出沉闷悠长的“吱呀”声,仿佛推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门内,隔绝了京城街道的车马喧嚣,扑面而来的是足以涤荡肺腑的、另一种更为宏大的声浪——朗朗的读书声,如同潮水般汹涌澎湃,又似松涛般连绵不绝,从一座座肃穆的学斋里奔涌而出,汇成一股磅礴而纯粹的精神洪流,瞬间将人淹没。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不同年龄、不同音色的诵读声,或清越激昂,或沉稳厚重,或带着少年人的稚嫩,交织混杂,却奇异地构成一种令人心神为之肃穆的和谐。
这声音穿透了冬日清晨的薄寒,在空旷的庭院里、在覆雪的松柏枝头、在青灰色的殿宇屋脊间回荡、碰撞,最终凝聚成一股沉甸甸的、名为“进学”的力量。
贾葳提了提身上的斗篷,脚步在门槛外微微一顿。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在心间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这声音……太熟悉了。
前世,他在那座南方小城的重点高中,在窗明几净的大学图书馆,甚至在无数个挑灯夜战的考公自习室里,都曾被类似的、专注而纯粹的声音所包围。
那时,目标是清晰的,路径是相对单一的,评价的标准纵有偏颇,但至少努力与汗水,大多能换来卷面上一个冰冷的、却又足够公平的数字。
埋头苦读,心无旁骛,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方寸书桌之间。
纵然疲惫,却有种近乎封闭的、令人心安的“简单”。
哪像如今……贾葳唇角扯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浓重自嘲意味的弧度。
虽然投胎到了钟鸣鼎食的宁国府,但却有着一副一碰就碎的破败躯壳,伴随着日渐倾颓的家族运势,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二爷?” 小东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询问。他见贾葳驻足良久,脸色在寒风中更显苍白,不由担忧。
贾葳猛地回神,将胸中那口浊气缓缓吐出,化作一道在冷空中迅速消散的白雾。“无事。” 他声音平稳,迈步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