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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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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声的浪潮瞬间将他完全包裹,也暂时冲散了那些不合时宜的感慨。

穿过前庭,绕过供奉着孔圣人牌位的庄严彝伦堂,径直来到位于监内深处、更为清静的祭酒值房区域。

李祭酒的院子不大,却收拾得极为雅致,几竿翠竹覆着薄雪,更显清劲。通传后,贾葳被引入温暖的书房。

李祭酒年逾五十,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身着深青色常服,正伏案批阅文书。

见贾葳进来,他放下笔,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目光却第一时间落在他除下口罩后更显苍白的脸色上。

“茂哥儿来了?快坐。” 他示意贾葳在铺了厚厚坐褥的圈椅上坐下,又命人上热茶,“身子可大安了?前日听季博士提起你大病初愈便去默写考卷,年轻人有志向是好的,可也要顾惜根本。这寒冬腊月的,怎不多养几日?”

贾葳恭敬行礼:“谢祭酒大人关怀。学生已无大碍,不敢耽误功课。” 他解下斗篷递给小东,露出里面华丽的鹤氅,又从小南手中接过一方青布包裹,双手奉上,“这是学生在秋闱考场所作文章,誊录了一份,请大人指正。”

李祭酒接过,并未立刻打开,而是放在案上,看着贾葳,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丝忧虑。

“你呀,这份心性毅力,在同窗中实属罕见。” 他捋了捋胡须,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感慨,“老夫执掌国子监多年,今科秋闱,我率性堂毕业的五十六名监生,可谓是大放异彩。”

他语气中带着为人师者的骄傲:“其中大半,按例去了六部、大理寺等处观政实习,如今已有近七成考评合格,得了实授的职衔,算是站稳了脚跟。剩下这七位,” 他伸手指了指贾葳带来的文章,“选择了继续科考之路。结果,七人赴考,五人得中!茂哥儿你,更是名列第五!此等佳绩,近十年少有啊!”

贾葳立刻起身,深深一揖,言辞恳切:“此皆赖祭酒大人与诸位博士教导有方,监内学风醇厚,同窗砥砺之功。学生侥幸名列其中,实不敢居功。”

李祭酒闻言,脸上笑意更深,抚须的手都透出几分得意,嘴上却道:“诶,是你等自身勤勉,天资聪颖。老夫与诸位师长,不过稍加点拨,引其正道罢了。”

他目光重新落回贾葳身上,那份忧虑再次浮现,语气也沉凝了几分,“茂哥儿,你文思敏捷,根底扎实,此次秋闱第五,已足见实力。既如此,那何不直接入仕,有宁荣二府作为助力,前途必定坦荡,何必去过那春闱的九天七夜呢。”

“多谢祭酒大人劝诫,”贾葳迎着李祭酒担忧的目光,语气沉稳而坚定,“学生不敢托大。今年开春后,已在府里僻静处仿着贡院的规制,搭了考舍,备足了干粮清水,将那三场九日的文章,连着时辰、题量都一一模拟演练过了。虽不敢说轻松,却也顺利熬了下来,身子并无大碍。先生也说,文章火候到了,不去一试,未免可惜。”

他微微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更深沉的思虑。

监生入仕?说得轻巧。

前年那场席卷朝野的科场大案,血淋淋的教训犹在眼前。

那些靠父祖荫庇或捐纳监生出身得官的,如同草芥般被贬斥、流放,甚至人头落地,家族亦受牵连。

唯有正途科举出身、座师同年盘根错节的,根基才足够深厚,能在那等风波中勉强自保。

这才是他拼死也要走通科举正途的根本!

监生的身份只是起点,进士功名才能勉强当做护身符。

李祭酒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只道:“万望珍重自身,切莫……切莫步了……”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眼神中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惜与黯然。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同样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的女婿贾珠。

天妒英才,每每思及,都令他心痛难当。

眼前这贾葳,才华更胜于贾珠,可这身子骨……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炭盆中银丝炭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通报声:“祭酒大人,季博士到了。”

“快请!” 李祭酒精神一振。

门帘一挑,一位年约三十许的男子走了进来。

他身量颇高,穿着竹青色素面锦缎直裰,外罩一件半旧的玄色鹤氅,面容俊朗,眉宇间自带一股疏朗洒脱之气,行走间衣袖带风,正是贾葳在国子监的授业恩师之一,季博生季博士。

“下官见过祭酒大人。” 季博生先向李祭酒行礼,随即目光便落在贾葳身上,眼中瞬间漾起真切的关怀笑意,“茂哥儿?身子可大好了?方才在门外就听到你声音了。”

他几步上前,竟不顾礼数,伸手在贾葳肩上轻轻拍了拍,触手是衣袍下依旧显得单薄的骨感,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还是太瘦了些,可要仔细将养。”

贾葳连忙行礼:“学生见过季先生。劳先生挂念,已无大碍。”

寒暄几句,话题自然转到贾葳带来的文章上。

季博生从李祭酒案上拿起那叠宣纸,就着明亮的窗光,仔细翻阅起来。他看得极快,时而点头,时而凝神细思,修长的手指在字里行间轻轻划过。

“嗯……此处立论精当,引经据典,颇有见地。”

“这段破题,切中肯綮,文笔也老辣了……”

“最后这篇稍显急促了些,若能再荡开一笔,收束得会更显余韵……”

他点评犀利,一语中的,既点出文章精妙处,也毫不客气地指出不足,听得贾葳频频点头,心服口服。

待全部看完,季博生将文章放下,看向贾葳的目光,赞赏中同样掺杂了与李祭酒相似的忧虑。

“茂哥儿,文章进益极大,经义根基越发深厚,时务策论也颇见格局。以你如今火候,春闱确有把握。”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格外郑重,“然则,春闱非秋闱可比。九天六夜,号舍逼仄,饮食粗粝,全凭一股精气神硬撑。观你文章,结尾仓促,是强弩之末之态,你……” 他未尽之言,不言而喻。

贾葳心中无奈,只得又将方才对李祭酒的说辞,以更坚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先生放心,学生知晓其中利害。如今正遵医嘱好生调养,开春后天气转暖,定无大碍。学生有分寸。”

季博生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持,又看了看旁边李祭酒无奈的眼神,知道再劝也是徒劳。他沉吟片刻,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素笺上飞快地写下一列书目。

“也罢。” 他将写好的书单递给贾葳,又从腰间解下一块小小的、刻着“季”字的乌木腰牌,“这些书,多是前朝孤本或今人新著,于经义微言与时务见解上或有新意,你拿去好好参详。用我的牌子,去藏书阁寻管阁的老黄便是。”

贾葳双手接过,看着那熟悉的洒脱字迹,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学生谢过先生。”

辞别了李祭酒和季博士,贾葳带着小东和小南,循着记忆,穿过几重院落,走向位于国子监西北角的藏书阁。

越靠近,周遭越发安静,连那宏大的读书声也渐渐远去,只余下脚步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

藏书阁是一座独立的二层楼阁,青砖黛瓦,古木森森,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阁前小院寂静无人,只有几株老梅虬枝盘曲,在寒风中抖落几点残雪。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年纸张、墨香与淡淡霉味混合的独特气息,那是岁月沉淀的味道。

贾葳出示了季博生的腰牌,向守阁的老黄说明了来意。

沉重的阁门颤巍巍地打开,一股更加浓郁的书卷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阁内光线昏暗,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层层叠叠,直抵屋顶,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各种书函卷轴,空气凝滞而微凉。

“季博士要的书,在二楼东头最里间的架子上,靠窗那几格。” 老黄的声音沙哑,“郎君自去寻吧。”

贾葳谢过,让小东和小南在楼下等候,自己拢了拢衣襟,提着一盏羊角风灯,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木楼梯。楼梯年久,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呻吟,在寂静的阁楼里格外清晰。

二楼比楼下更加幽深。

高大的书架排列成迷宫般的甬道,光线被层层阻隔,只有高处几扇蒙尘的小窗透进些许惨淡的天光。

季博士推荐的书位置偏僻,贾葳循着指示,在书架的丛林里穿行。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也越发沉滞阴冷。

脚下是历经岁月的木板,每一步都发出细微的呻吟,在寂静中回响。

终于,他找到了目标所在的那个角落。

书架靠着一扇被封死的旧窗,光线最为昏暗。他踮起脚,举高风灯,仔细辨认着书函上的标签。

就在他全神贯注寻找书册之时——

“啪嗒。”

一声轻微的、像是瓦片碎裂的声音,极其突兀地从书架顶端的黑暗处传来!

贾葳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汗毛倒竖!他倏地抬头,风灯的光晕猛地向上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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