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帘半卷,纷扬的碎玉琼瑶扑簌簌撞在冰冷的窗纱上,寒气透骨,转瞬便将庭院理残存的枯枝败叶无声地堆叠、掩埋。
贾葳裹紧了身上的白狐裘斗篷,对着铜镜,仔细地将那棉麻口罩的系带在耳后收紧。指尖拂过柔软的布料,隔绝了楼内暖炉的一丝燥气,也筑起一道抵御寒风的屏障。
“茂哥儿,”尤氏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这天寒地冻的,雪又下得紧,非去不可么?朱家哥儿的生辰,打发人送份厚礼去便是了。”
她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进来,看着儿子苍白依旧的脸色,眉头紧锁。
贾葳接过参汤,温热的瓷碗熨帖着冰凉的指尖。
“母亲放心,”他声音温润,带着安抚的意味,“明理兄生辰,又是同窗挚友,岂有不去的道理?他性子跳脱,若我不去,回头定要嚷嚷个没完,说我不够义气。”
他饮尽参汤,一股暖意缓缓沉入肺腑,冲淡了些许寒意带来的滞闷。
“况且,今日休沐,几位同窗难得一聚。”
尤氏见他神色坚持,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仔细替他理了理斗篷的风毛领口,又将一个暖烘烘的小巧手炉塞进他怀里:“早去早回,万不可碰酒,更莫要着了风寒。”
马车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驶向大理寺卿朱贺的府邸。
雪光映着车窗,将贾葳沉静的侧脸勾勒得愈发清冷。
他闭目养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药囊冰冷的棱角,肺腑间那点熟悉的滞涩感在寒冷中显得格外清晰。
及至朱府门前,只见车马盈门,仆役穿梭,一派煊赫热闹。
贾葳刚被小东搀扶着下了车,一个圆滚滚、穿着簇新宝蓝锦袍的身影便炮弹般从门内冲了出来,带起一阵雪沫。
“茂之!你可算来了!”
朱正华那张白胖喜庆的圆脸几乎要笑成一朵花,跑得气喘吁吁,腰间新换的玉带都勒不住那微微凸起的小肚子:“你再不来,我就要被那三个家伙念叨死了!”
他不由分说,一把抓住贾葳的手臂就往里拽,力道之大,让贾葳踉跄了一下,喉间忍不住溢出一丝低咳。
“明理兄……慢些。”贾葳稳住身形,无奈地提醒。
自己这同学哪里都好,就是这毛手毛脚的总让他吃不消。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朱正华这才想起这位好友的身体,连忙松开手,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勺,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子做贼心虚的味道,“茂之,那个……有个事儿,我好像……忘了提前跟你说清楚。”
贾葳挑眉,看着对方头上的崭新小冠,心中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你今日行冠礼?!”
冠礼是男子成年的标志,极其郑重,需正宾主持,宾客云集,绝非寻常生辰小宴可比。
朱正华胖脸皱成一团,声音更低,几乎是在耳语:“是我祖母……她老人家觉得我既然都入仕了,在户部也算有了差事,就非得……非得给我补办个加冠礼……我也是今早才……才完全搞明白状况。”
他哭丧着脸,抱着自己圆润的胳膊:“前些日子被上官支使得团团转,光整理那些陈年账簿就累得我眼冒金星,哪还有心思打听这个,祖母和母亲瞒得可紧了……”
贾葳:“……”
不知道是应该怜惜对方如牛马的职场生活还是该抱怨对方这不着调的性子。
贾葳被朱正华半推半搡地带到了主人院一处暖阁。
刚掀开厚厚的棉帘,一股暖融融的炭气夹杂着熟悉的调侃声浪便扑面而来。
“哟,咱们的‘户部新锐’朱大人终于把他的‘病西施’接来了?”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响起,带着促狭。
说话的是刘锦年,户部侍郎之子,生得眉清目秀,此刻正懒洋洋地歪在铺了厚厚锦褥的罗汉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精致的镂空银香囊,眼神灵动,显然已将外面宾客的动静听了个七七八八。
“明理,你这坑挖得可够深的。”另一个声音慢悠悠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柔。
周珩是永柔郡主所出,一身月白云纹锦袍,面容俊秀得近乎阴柔,正端着一盏热茶,指尖白皙修长,轻轻撇着浮沫,眼神却似笑非笑地睨着朱正华:“加冠礼这等大事,竟能‘忘了’告知我等?你这户部的差事,莫非是专管‘遗忘账簿’的?”
“周珩,你少埋汰人!”
朱正华立刻跳脚,对着周珩挥了挥胖乎乎的拳头,随即又转向旁边一个身材高大、英气勃勃的少年告状:“柳江,你看看他们,合伙欺负我。”
出身武将世家的柳江闻言哈哈一笑,阳光帅气的脸上满是幸灾乐祸,他正活动着手腕,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我看周珩说得对,该打!茂之身子弱,你让他来参加你这劳什子大场面,不是坑他么?来来来,让我替茂之出口气!”说着作势就要上前“教训”朱正华。
暖阁里顿时笑闹成一团。
这五人,在国子监率性堂时便是形影不离的“五毒”:刘锦年耳听八方,消息灵通;周珩心思缜密,擅于谋划;柳江和朱正华冲锋陷阵,执行力超群;而看似最安静无害的贾葳,则负责在监正和博士们面前施展他那张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人都能忽悠活的嘴皮子,替大家开脱遮掩。
如今虽已“毕业”,柳江进了禁军,朱正华去了户部,周珩被家里塞进了光禄寺挂职,刘锦年和贾葳则选择了继续科举之路,但这插科打诨、互相拆台的“情谊”却是半点没变。
“好了好了,莫闹了。”
贾葳被小东扶着在铺了厚厚毛毡的椅子上坐下,看着眼前熟悉的喧闹,眼底也染上一丝暖意,只是脸色依旧苍白,方才被朱正华拽的那一下,胸口还有些闷闷的。
他看向一脸委屈的朱正华,无奈地摇摇头:“罢了,来都来了。只是你这‘加冠之喜’,我们几个仓促间,可备不出什么像样的贺礼。”
“就是,害得我临时翻库房。”
柳江第一个响应,从怀里掏出一个长条形的锦盒,啪地拍在朱正华面前:“喏,我爹库房里翻出来的,据说是前朝哪个将军用过的匕首,给你壮壮胆,省得在户部被那些老狐狸欺负。”
盒子打开,一柄古朴沉重的乌鞘匕首静静躺着,寒气逼人。
周珩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明理兄既已加冠入仕,当知礼守节。此乃我手录的《礼记》中‘冠义’一篇,望君时时温习,莫要再行此等‘忘告’之事。”
卷轴展开,字迹清雅秀丽,内容却让朱正华胖脸一垮。
刘锦年笑嘻嘻地递上一个精致小巧的金算盘,算珠颗颗圆润可爱:“明理兄在户部,这吃饭的家伙什可不能少。纯金的,够份量吧?以后算俸禄、算人情往来,可要算仔细喽,别再稀里糊涂把自己卖了。”
金算盘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刺得朱正华眼睛疼。
贾葳也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玉雕成的笔洗,玉质温润,雕工简洁大气:“一点心意,祝明理兄此后下笔有神,案牍劳形之余,亦能涤荡心尘。”
朱正华抱着满怀的礼物,看着这些或贵重、或促狭、或贴心的“心意”,又是感动又是憋屈,胖脸涨得通红,最终只能嗷呜一声:“你们……你们这些损友!”
但到底是他不是在先,朱正华放好东西,胖手一挥:“等会儿开席,咱们寻机溜去后园,我娘早备好了好地方,到时不醉不归!”
“那你可得担心了。”众人也毫不客气。
“放马过来吧!”朱正华的肉也不是白长的。
正说着,刘锦年耳朵忽然一动,脸色微变,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等等……我好像听到……唱名迎‘皇子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