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霎时一静。
柳江浓眉拧起:“皇子?哪个?来给朱胖子行冠礼?他一个从九品,面子比城墙拐角还厚了?”
周珩白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眼神微凝,若有所思。
贾葳心头也是一跳。
正三品大员独子行冠礼,宾客盈门是常理。
姻亲世家、父辈同僚、下属官员……面子人情,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但皇子亲临?这分量就太重了,也太……扎眼了。
朱正华也懵了:“皇子?哪位?我爹没提啊!”他胖脸上满是茫然。
刘锦年消息最是灵通,低声道:“听着像是……六皇子水沚。”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诸位说说,咱们是该感叹朱伯父圣眷隆重呢?还是该鄙夷这位皇子殿下……拉拢得太过急切,连脸面都顾不上了?亦或者……”他拖长了调子,看向周珩,“该笑他脑子不甚灵光?皇帝陛下的心腹重臣,岂是那么好拉拢的?”
周珩阴柔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这是太子殿下的人,具体如何,我等看着便是。”话虽如此,语气里却没什么温度。
不多时,前院传来的阵阵鼓乐声和司仪高亢的唱喏声,这提醒着他们,外面正进行着一场关乎朱正华“成人”的盛大仪式。
前厅早已是冠盖云集,朱紫满堂。
大理寺卿的独子行冠礼,朝中姻亲故旧、同僚下属,甚至一些平日里走动不多的高门显贵,都遣了子弟或亲自前来道贺。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觥筹交错间尽是寒暄笑语,一派富贵升平的景象。
冠礼仪式庄重而繁琐。
朱正华一身崭新的玄端礼服,在赞礼官的唱和中,一丝不苟地完成着每一个步骤。
当礼部尚书王大人——朱正华的舅爷爷,亲手将象征成人的缁布冠、皮弁、爵弁三加于其顶时,朱正华平日里的跳脱尽数收敛,胖脸上神情肃穆,倒真显出几分成人的端方气象。
贾葳安静地立于人群之中,目光落在朱正华身上,心思却微微飘远。
这繁琐的礼仪,这满堂的宾客,让他宛若回到当年贾珠加冠的时候……
仪式接近尾声,朱贺满面红光,正欲请今日身份最尊贵的宾客——代表太子前来的六皇子水沚,担任最后“三加”的主宾。
他笑容满面地走向那位独自坐在上首侧席的年轻皇子,心中却如同明镜一般。
太子派六皇子前来,其意昭然若揭,无非是想借皇子之尊施恩,试探甚至拉拢他这个皇帝的心腹。
朱贺忠于皇帝,对太子站太上皇的行径本就颇有微词,此刻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对。
水沚今日一身玄色亲王常服,领口袖缘滚着金线,腰束玉带,更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俊美无俦。
他独自坐着,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姿态闲适,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
然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却漫不经心地扫过满堂宾客,目光偶尔掠过人群中的贾葳时,会停顿一瞬,眼底深处仿佛有冰凉的碎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周身似乎萦绕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周围那些或奉承、或探究、或隐含鄙夷的喧嚣都隔离开来。
气氛突然变得微妙。
太子这差事,办得着实恶心。
他也知道此举无异于当众扇朱贺的脸,更显得自己像个不要脸往上贴的。
但太子之命,他只能捏着鼻子来当这个恶客。
“殿下,”朱贺走到近前,态度恭敬却也不失大臣风骨,微微躬身,“犬子冠礼,蒙殿下亲临,蓬荜生辉。太子殿下厚爱,臣惶恐感激。不知殿下可否赏光,为犬子行这‘三加’之礼?”
他将“太子殿下厚爱”点在前头,既是场面话,也是提醒,只需要到太子这一步,至于后面有没有太上皇的意思,既然对方没说那我们忽略就行。
太子虽然是太上皇教导的,但这并不表示太子代表太上皇啊。
毕竟他们的皇上当年也是太上皇教导的。
必要的时候,还是需要糊涂一点的。
水沚抬起眼,那温和的笑意依旧挂在唇边,眼神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甚至隐含一丝几不可察的、对这场面和朱贺话语中机锋的了然与嘲讽。
他放下酒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大半个厅堂,带着皇室子弟特有的清越:“朱大人客气了。”
他的目光平静地迎上朱贺,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孤今日,不过是奉太子殿下之命,为朱公子送上贺礼,聊表心意。太子殿下感念朱大人勤勉王事,公正严明,乃国之栋梁,特意嘱托孤务必亲至,代他道贺。”
他巧妙地抬高了朱贺的地位,强调了“勤勉王事”、“公正严明”、“国之栋梁”,这些词在皇帝心腹朱贺听来,自然是顺耳的,也将此行的推手定在太子这一层。
水沚话锋微转,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谦逊与为难:“至于这主宾之位,职责重大,礼不可废,自有德高望重者担之。朱公子舅祖王尚书,执掌礼部,深谙古礼,德高望重,正是最合适的人选。孤若僭越,岂非辜负了太子一番美意,也失了礼数体统?太子殿下求贤若渴,对朱大人青眼有加,孤又岂敢因一己之身,乱了朝廷法度,反令太子殿下与朱大人面上无光?”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冠冕堂皇。
既抬了太子,又全了朱贺的面子,更把自己摘了出来——他只是个跑腿送礼的。
至于太子越过皇帝拉拢重臣这种事情?有吗?他只是表示赞赏!
厅堂内瞬间安静了几分,随即响起一片附和称赞之声,夸赞六皇子殿下谦逊知礼、深明大义,太子殿下慧眼识珠、关怀臣下云云。
只是那气氛,却比方才更加微妙了几分。
了然的朱贺立刻顺着台阶下,对着水沚深深一揖:“殿下言重了,殿下深明礼法,顾全大局,臣感佩之至!太子殿下厚恩,臣铭记于心!” 连声道谢后,转而请了自己的舅父王尚书来完成最后的仪式。
贾葳站在人群中,将水沚那番话和朱贺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
他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心中却如惊涛拍岸。
这水沚,在太子与皇帝、太子与朝臣的夹缝中,竟能如此游刃有余地借力打力,一番话既替太子表达了对朱贺的看重,又维护了自身的体面,还暗中点破了太子的急切,更在朱贺这位皇帝心腹面前留下了一个“懂规矩、识大体”的印象。
嘶……这份在刀尖上跳舞的功夫,这份看似温和有礼下的阴冷算计与精准拿捏,比藏书阁里赤裸裸的暴戾更让人心头发寒,也让他对自己未来的仕途更加忧虑。
他移开目光,不再看那玄服玉带的身影,只觉得厅堂内燃烧的炭火气、熏人的酒气、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脂粉香气混合在一起,让他胸口那股滞闷感越发明显,呼吸都有些不畅起来,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按了按贴身存放的药瓶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