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九的子夜,神京城寒意刺骨。
贡院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沉沉夜色与凛冽寒风中,轰然洞开,如同巨兽张开了吞噬士子心血的巨口。
门外早已排起长龙,无数考篮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晃动,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上,写满了紧张、希冀与疲惫。
贾葳裹着一件御寒极佳的白狐裘斗篷,脸色在清冷月色下更显苍白。
尤氏强忍着担忧,一遍遍替他整理着考篮里的笔墨、干粮、药囊,又将一个滚烫的小手炉塞进他怀里:“葳哥儿,千万仔细!冷了就用,药记得按时吃,撑不住千万别硬抗……” 声音已带了哽咽。
“母亲放心。”贾葳握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声音沉稳,“儿子心中有数。”
目光扫过身边同样神色凝重的小东、小南等人,深吸一口带着霜雪味道的寒气,转身汇入了那沉默而缓慢移动的人流。
搜检,唱名,验明正身,领取号牌……一道道关卡森严冰冷。
当贾葳终于踏着结霜的青石板路,提着考篮,寻到属于自己的那间狭小逼仄、形同囚笼的号房时,手脚早已冻得有些麻木。
号房内只有一桌一凳,四壁透风,寒气刺骨。
他放下考篮,搓了搓冻僵的手,先取出一张灰鼠皮褥子铺在冰冷的条凳上,另拿出一条羊羔绒毯子盖着自己。
一切安置妥当,他才长长吁出一口白气,闭目养神,努力平复着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急促的喘息。
胸口那点源自水沚的真气,如同冬日里不熄的炭核,温温地护持着肺腑,驱散着侵入的寒邪。
天光微熹,沉重的鼓声擂响,贡院大门轰然关闭,考题纸发下。
第一场四书文三道题发下,皆围绕着“政治清明”、“稳固政局”、“广开言路”的核心展开。
贾葳凝神审题,指尖冰凉。
作为应试者,他深知揣摩上意乃大忌,更不敢妄断这题目背后是否暗藏了朝堂风向的玄机。
求稳,方是立身之道。
摒弃杂念,沉入经义典籍的汪洋,引经据典,持论中正,力求文章结构严谨,论证清晰,字字句句皆在圣贤义理的框架之内,行文沉稳厚重,不求奇险,但求无过。
第二场,三道题目如同重锤,反复叩击着“忠君爱国”的宏大主题。
字里行间透出的肃杀与期许,让贾葳心头微凛。
该感叹他们这个皇帝头铁,还是该感叹自己的脑补能力?
或许……这真的只是今上对天下士子的一次无声训诫?
算了,还是不要想这么多了。
贾葳依旧选择了最稳妥的路径:以史为鉴,铺陈忠君爱国的典范,剖析其意义,颂扬其崇高。文辞恳切,情感充沛,却始终恪守着臣子的本分,不曾逾越雷池半步,更不敢有丝毫影射时政、邀宠媚上的轻浮。
第三场经史时务策论,倒是让贾葳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题目落在了近年朝中热议的漕运、边饷、吏治等实务之上。
这正是贾葳下过苦功的地方。
得益于国子监的熏陶、季博士的指点,以及平日里刘锦年等人带来的朝野动向,他对这些议题并不陌生,胸中早有丘壑,笔下便如泉涌。
他条分缕析,引据翔实,提出的对策虽非石破天惊,却也切实可行,处处透着务实与稳重。尤其在一道关于税赋改革的策论中,他结合前代“一条鞭法”得失,谨慎提出“丁银并入田亩征收”的构想,虽未明言其名,却逻辑清晰,数据支撑有力,论述尤为出彩。
考场上,他精神高度集中,时间安排得宜,胸中那股温热的气息始终流转不息,护持着他脆弱的肺腑。
九日七夜,虽也疲惫不堪,却奇迹般地未曾重蹈秋闱时咳血昏厥的覆辙。
当贡院沉重的朱漆大门再次洞开,刺目的天光涌入时,贾葳虽面色苍白如纸,脚步虚浮,却是自己一步步走了出来。
尤氏带着人早已望眼欲穿,见他虽虚弱却不似上次那般被抬出,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喜极而泣,忙不迭地将他搀扶上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贾葳靠在柔软的垫子上,感受着肺腑间那依旧温煦流淌的暖意,心头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滋味。
那霸道恶劣的家伙……这救命护身的内力,终究还是承了他的情。
算了,若下次再见,只要那狗比安分些……自己倒也不必如惊弓之鸟,或可稍假辞色。
然而,紧绷的弦一旦松开,那强撑的精神与身体便瞬间垮塌。
回到观雨楼,仅仅解下披风,换了身干净中衣,他便一头栽倒在床榻上,昏沉睡去。
这一睡便是三天,期间只被尤氏强行唤醒灌了几次汤药,复又沉沉睡去。
直到第四日清晨,窗外鸟鸣啁啾,他才悠悠转醒,虽仍感虚弱,但那股灭顶的疲惫感已然散去。
就在贾葳于观雨楼内静心调养、与汤药为伴之时,贡院深处,同考官们正分房阅卷,昼夜不息。
其中一份墨卷辗转传阅,最终落到了主考官、当朝帝师、户部尚书江远的手中。
这位须发皆白、素来沉稳的老大人,目光落在这份关于税赋改革的策论时,初时只是微露诧异,继而越看越专注,越看越激动。看到精妙处,他忍不住以指叩桌,击节赞叹:
“妙!妙极!‘丁税归于田亩,以地亩多寡为征课之基’!此策深得均平之要,直指兼并之弊。条理清晰,论据凿凿,非洞悉民情、深研经济者不能道。此子有经世济民之才!”
说罢拿起朱笔,饱蘸浓墨,毫不犹豫地在卷首画了一个醒目的圈,力排众议,当场拍板:“此卷当为魁首!定为会元!”
三月初十,杏榜高悬。
当“贾葳”二字赫然列于榜首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飞入宁荣二府时,整个宁国府都沸腾了!
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