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春闱头名!
报喜的锣鼓喧嚣着冲进宁国府大门,赏钱如流水般撒出。
贾珍闻讯,先是一愣,继而狂喜之色瞬间淹没了那张因酒色过度而略显浮肿的脸。
宁佑堂内,族中那些平日里游手好闲、惯会打秋风的子弟们闻风而动,如同嗅到血腥的苍蝇,呼啦啦涌进府来,围着贾珍,七嘴八舌,唾沫横飞:
“珍大哥,大喜!天大的喜事啊!茂哥儿这会元,可是咱贾氏一族百年来头一份!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
“正是,这么大的喜事,必须好好操办!摆他三天流水席!请最好的戏班子,唱他个三天三夜!”
“对对对!把京城里有头有脸的都请来!也让那些平日瞧不起咱们的权贵们看看,咱们宁荣二府,后继有人!”
“珍大哥,这事儿您可得拿主意!我们这就去张罗!”
贾珍被这潮水般的恭维和提议冲得飘飘然,满面红光,捋着短须,矜持地笑着。
正待开口应承,忽又听得一个族弟凑近低声道:“珍大哥,你猜怎么着?今儿上午,内阁陈阁老府上的管事,特意绕弯子向我打听……打听咱们茂哥儿可曾定下亲事呢。”
“陈阁老?!”贾珍心头猛地一跳,如同被重锤擂响。
那可是深得圣眷、手握实权的两朝阁老!
贾珍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仿佛看到无数无形的权势与富贵正随着儿子的名字向他招手,心头那点仅存的理智瞬间被这泼天的诱惑冲垮。
“好!说得好!” 贾珍猛地一拍桌子,意气风发,“我儿争气,为祖宗增光,这酒宴必须办,而且要办得风光体面。蓉儿,蔷儿,即刻去准备,帖子给我往大了发,戏班子拣最好的请!”
他兴冲冲地先去西府请贾母。
贾母闻得贾葳高中会元,亦是喜上眉梢,连声念佛,然而听到贾珍要大肆操办宴席唱戏,老太太花白的眉毛却蹙了起来。
“珍哥儿,茂哥儿出息,我这老婆子心里比喝了蜜还甜。只是……”
贾母顿了顿,看着贾珍:“那孩子身子骨你是知道的,刚出贡院就病了一场,如今还在将养。会元是中了,名字也上了金榜,有国运护着。可他那身子,终究是胎里带来的弱症,最怕大喜大悲、劳累折腾。依我看,在自己祖宗祠堂里告祭一番,让茂哥儿磕个头,再叫上几家至亲,摆两桌家宴,热热闹闹地说说话,也就罢了。唱戏闹腾,人来人往的,万一过了病气,反倒不美。”
贾珍哪里肯依,急切道:“老太太,这……这未免太过简薄了,茂哥儿这可是会元,头名。我们贾家多少年才出一个,不庆贺一番,外头人怎么看?”
贾母摇摇头:“珍哥儿,我老了,这些事上,终究不如你父亲懂得多。你家太爷在玄真观清修,通晓阴阳命理。这事儿,你不如去问问他的意思?”
贾珍无奈,只得又备了车马,急匆匆赶往城外玄真观。
玄真观清幽寂静,香烟袅袅。
贾敬一身玄色道袍,正于静室打坐。听贾珍眉飞色舞地说完要如何大办宴席、唱戏庆贺贾葳高中会元,甚至提及有阁老府上打听亲事云云……
“混账东西!”
贾敬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暴射,须发皆张,抓起案几上一个青玉茶盏手朝贾珍劈头盖脸砸去,声音因震怒而颤抖,“你这孽障!是嫌茂哥儿命长了吗?!”
贾珍猝不及防,被茶盏砸了头,疼得“哎哟”一声,又惊又怒:“父亲,您这是何意?儿子也是为茂哥儿高兴,为祖宗争光……”
“争光?我看你是要他的命!”
贾敬霍然起身,指着贾珍的鼻子厉声喝骂:“你忘了当年刘真人如何批命的?!茂哥儿胎里不足,元魂不稳,如同风中残烛,未及弱冠之前,最忌张扬唱名,大操大办,此乃道家至理。《云笈七签》有云:‘稚名扬于外,则阴司簿册易显,游魂野鬼易侵’!我宁府上下,多年来连他大名都不敢轻易呼唤,只以‘茂哥儿’这小名唤之,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借这乳名之‘稚气’,遮蔽天机,瞒过那索命的黑白无常,使其以为不过寻常稚子,不屑勾拿!”
他越说越怒,胸膛剧烈起伏:“如今他侥幸得中,正赖祖宗荫庇与自身一点微末福泽支撑,你竟敢如此张扬,还大摆宴席,唱戏喧天?你是怕他命格不够显眼,怕那阴差找不到他吗?!还提什么定亲?二十之前,绝不可行婚聘之礼,喜冲命格,更是大忌。你这父亲,当得何其混账!我看茂哥儿生来体弱,根子就在你这孽障身上。定是你这做父亲的福薄德浅,守不住文曲星临凡投胎的福泽,才累得我孙儿受此先天之厄。你若敢因你之愚妄,折损了我孙儿半分根基,老夫拼着这身道行不要,也要清理门户!”
贾珍被这劈头盖脸的怒骂吓得面无人色,冷汗涔涔而下。
父亲提及的刘真人批命、道家忌讳,他并非全然忘却,只是被那“会元”和“阁老提亲”的巨大荣光冲昏了头脑。
此刻被贾敬引经据典、声色俱厉地一顿痛斥,再思及贾葳那副风吹就倒的病弱模样,贾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父亲……儿子……儿子糊涂,儿子知错了。”贾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煞白,再无半分之前的得意,“儿子这就回去,绝不操办。绝不声张。”
“滚!”贾敬余怒未消,拂袖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他灰头土脸,唯唯诺诺地告退出来,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宁国府,心中憋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
刚进仪门,就听管事来回:“老爷,南安王府派了位体面的嬷嬷来,说是奉太妃之命,想问问咱们二爷的……婚事。”
“婚事?!”这两个字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贾珍心中积压的邪火。
他本就因挨了父亲痛骂而满心怨愤无处发泄,此刻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猛地瞪向闻讯赶来的尤氏,劈头盖脸便是一顿咆哮:
“尤氏!你好大的胆子!是不是觉得茂哥儿中了会元,你便得意忘形,不知天高地厚了?!刘真人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吗?!二十岁之前,不得受大贺。这关乎茂哥儿性命根本的诫言,你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是不是打量着翅膀硬了,想攀高枝,就敢背着我和父亲,擅自与人议亲?!我告诉你尤氏,茂哥儿若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我扒了你的皮!”
尤氏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眼圈瞬间就红了。
强忍着委屈和惊惧,急声分辩道:“老爷息怒,妾身岂敢忘了真人的仙谕?方才王府嬷嬷刚透了个意思,妾身便立刻将茂哥儿的忌讳说了。妾身正想着等老爷回来,细细禀告此事,商量如何回礼才不失礼数。茂哥儿是妾身的命根子,万事小心谨慎都唯恐不及,如何敢在这等攸关性命的大事上有半分糊涂?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妾身必定先禀告老爷定夺,绝不敢自作主张啊!”
她说着,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声音带着哽咽:“老爷明鉴!妾身一颗心全在茂哥儿身上,绝无半点妄念!”
贾珍被尤氏这番情急之下的剖白堵住,又想起父亲在玄真观的雷霆之怒,一腔邪火憋在胸口,发作不得,脸色铁青,只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尤氏看着丈夫怒气冲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松懈下来。
她走到窗边,望着观雨楼的方向,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与坚定。
楼内,贾葳正倚在榻上,就着窗外的天光,安静地翻阅着一卷书册。
外间的风波与算计,似乎都被那厚重的楼门隔绝。只是书架上,那枚水沚强塞的羊脂白玉佩,在透过窗棂的微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刺目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