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冷锋留樱穗与烬兽归柙
鸣神岛东南,八酝岛前线,血锈峡。
空气凝窒如铁。腐烂的海腥气被烈风卷过赤褐色的巨岩峭壁,混合着新斩的血腥、尸体焦臭,沉淀出一种令人胃袋翻绞的粘稠铁锈味。被血浸透的黑色礁沙地上,散落着断裂的太刀、崩口的薙刀、以及尚在微风中轻轻抽搐的、穿着不同势力残破甲胄的尸骸。几只秃鹫在盘旋,嘶哑的叫声撞在死寂的岩壁上,又无力地弹开。
战场清扫接近尾声。十余个被俘的、眼神麻木呆滞的溃兵,被反捆双手,如同待宰的牲口,跪在崖边一块巨大的、被雷暴劈得支离破碎的黑色玄武岩平台边缘。风卷起破碎的布片和沾血的沙砾,抽打着他们失温的身体。平台中央,一把沾染厚厚污血的漆黑太刀刀柄,深深插在石缝里。
一道高大的玄色身影立在刀柄旁。
主君朔风。
五年征战刻骨,昔日少年锋利的轮廓已化为磐石般的冷硬。玄甲裹覆下的肌肉虬结绷紧,肩峰处一道新鲜的爪痕撕裂重甲,边缘翻卷的皮肉早已凝成深紫,他却浑然不觉。脸上覆盖着一张只露出下颌与眼睛的狰狞鬼面獠牙面具——材质非金非木,像是某种海怪腹鳞淬炼而成,吸尽光线,只余沉黑。面具眼孔后投射出的目光,如同深冬寒潭底部冻结的利刃,没有丝毫波澜,只在扫过那柄滴血的刀和崖边俘虏时,锐光无声地转深一分。
“大人。”一个脸上斜贯刀疤、铠甲上溅满碎肉渣滓的粗壮武士(刽子手田村)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如同锉刀刮过沙石,“都绑结实了。几个能喘气的嘴硬,撬不开半个字。按……”他咽了口唾沫,脖子上的伤疤抽动,“……按老规矩?”
跪在最前的一个俘虏似乎被这声音刺激,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污血和泥沙,眼睛因恐惧瞪得几乎撕裂眼角:“不……不是我!是九条家逼我们……啊——!”
噗嗤!
一支粗糙削尖的木刺,被朔风身后阴影里一名沉默的侍从武士抬手掷出,精准无比地贯穿!鲜血混合着破碎的喉音堵在气管里,他抽搐着栽倒,鲜血汩汩洇入黑沙。
四周一片死寂,只余风啸。其余俘虏浑身筛糠般颤抖,将头死死抵在沙砾上,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朔风的面具毫无转动。他抬起脚,裹着沉重链甲靴的脚尖,随意地踢了踢脚边一块半掩在沙里的、还粘着几缕肉丝的骨头碎片。目光落到那具尚在轻微抽搐的尸体上。
“规矩。”
冰冷的两个字从他面具后吐出,没有任何情绪,却如同裹着万顷海水的重量,压得整个石台嘎吱作响。他不再看尸体,侧过头,面具下颚冰冷的弧线微微抬起,望向被血雾浸染得一片晦暗的海平面尽头。
“全沉了。”田村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如同接到旨意的屠夫。站起身,手已按上腰间的肋差。周围的侍从武士默默抽出刀刃,刀身映着崖下铅灰色汹涌的浊浪,寒光闪烁。
就在此刻!
极其突兀的!
一股清冽的、带着草木鲜活汁液气息的微风,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浓浊的血锈腥风!如同投入凝固毒池的一滴温润玉露!
一道娇小的粉色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平台通往后方谷地山道的一块凸起的暗礁岩石上。
八重神子。
她撑着一柄靛蓝绢面、边缘镶着细银浪花纹的竹骨油纸伞。穿着一身远行的常服,素雪青底色,上面绣着层层叠叠的、绽放到极致却带着一丝纤薄易碎感的银线绯樱。紫发松松绾着,只斜斜簪着一支点翠镶珠的金色雀头步摇,随着她微微倾身探看的动作,细长的雀尾流苏在脸侧轻轻摇晃。
她似乎被眼前修罗炼狱的景象定住了片刻。握着伞柄的纤白手指因用力关节微微泛白,那双曾经清澈如初生紫罗兰的眸子,此刻沉淀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幽邃,依旧带着惊悸,却更添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与了然。那点惊悸并未让她退却。她伞沿微抬,目光直接穿透氤氲的血雾与弥漫的杀意,如同无形的锚,精准地钉在了平台中央那道玄色身影狰狞的面具之上。
那目光并非质问,也不是哀悯。更像是一场无声的探询,带着雪水滑过樱瓣的冷清。
风卷起她绣着樱纹的裙袂下摆,一缕混着清冽樱香与淡淡山茶油味的微凉气息,极其霸道地蛮横插入石台上淤积的血腥淤泥里!如同在冻土之上强行投下一点微芒。
时间在这一刻如同被冻结的深海水流!
田村握刀的手僵在半空!旁边举刀的侍从武士们如同凝固的雕像!就连崖边那些垂死待戮的俘虏,似乎也忘记了恐惧,茫然地嗅着空气中那丝陡然闯入的、足以令人窒息般的冷澈樱香!
朔风立在原地。
那身凝固着杀伐与血气的玄甲纹丝不动。面具眼孔之后,那双冻结的寒潭并未因这一缕樱香而化开丝毫波纹。
然而。
他那只随意垂在身侧的、骨节分明的大手——
那只手上,正戴着一只贴合掌形、由深海秘银混编猩红珊瑚丝锻造、关节处铸造成狰狞狼噬獠牙状的——冷鲨噬血护手!
每一寸关节都浸透了尚未彻底凝结、还散发着新鲜铁锈味的粘稠血浆!就在神子目光落定面具的瞬间!
他那戴着血护手的指尖……
极其突兀地……
微不可察地……
抽搐了一下!
动作轻微得像神经末梢被冻针刺了一下。紧接着,那只本欲抬起、似乎要发出某种指令的手,猛地缩了回去!狠狠攥紧了腰侧玄甲佩刀的冰冷吞口!力量之大!那坚韧的甲片甚至发出不堪重压的细微呻吟!
面具下颚的线条绷得更紧、更冷硬!如同冰封的河面下骤然被投入暗石!
“谁让她来的?!”一声压抑到极致、几乎是从喉管深处被强行挤出的、裹挟着沸腾暴怒的嘶哑低吼猛地炸响!不是询问田村!更像是在斥责这片不该出现樱香气息的血腥之地!整片平台被这裹着杀伐之威的声音震得嗡嗡作响!连崖边浊浪的翻涌声都被暂时压下!
他根本没回头!面具如同焊死在脸上,目光依旧死死钉在晦暗的海面尽头。但周身那股凝滞如冰的杀气,却因这句不知向何处发泄的斥问,如同被投入油桶的星火,轰然沸腾!一股无形的、带着血腥寒意的罡风以他为中心卷起!吹得他玄色披风猎猎作响!
田村骇然跪倒!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黑礁石上!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属……属下该死!封锁了前路……定是西面那条……”
“闭嘴!” 更暴躁的怒斥!如同雷霆轰然砸断!震得田村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嘴角甚至溢出一点血沫。
一片死寂。
只有风裹着神子伞下逸出的微凉樱香,倔强地、一圈又一圈地旋绕在这片凝固的杀戮中心。
神子并未被这斥退天地般的暴怒惊住。伞沿下,她的眸光反而更加沉静,带着一种阅尽刀锋后沉淀的透彻,轻轻落在朔风那只紧攥佩刀吞口、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铁青、血迹未干的冷鲨噬血护手之上。
她的脚尖在暗礁上极其轻微地向前挪动了半分。并未开口质问他的愤怒来源。伞影微微倾斜,露出伞下那张依旧带着惊悸余韵却无比沉静的面庞,只有红唇开合,吐出一个与这修罗炼狱格格不入的词:
“风……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