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贞草草一眼看了个背影,认出了赶车的人,他已脱下了唐装,换回了漠北人的装束,但是腰间未配刀,而是挂着钱袋,以显示他们是良民。
大唐国风开放,即使是交恶已久的漠北狼族,只需不是来捣乱的,大唐也是欢迎的。
“忽吉末大人,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啊?”李贞发问道,他知晓赦月远在他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所以才敢这么大胆。
忽吉末冷笑一声,道:“小郡王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聪明人,猜不到吗?”
李贞自然是在明知故问,赦月冒险来一趟中原,不会只是为了他。
他的父亲在流放的路上出点意外,人没了,那是再也正常不过的。
可是,他的父亲三年前便因为身体不适转职太常卿这等闲职了,如今的江夏王李道宗可不再是那个能在马背上逞英雄的赫赫战将了,念及此,李贞不禁悲从中来,他这个儿子做的当真是混蛋透顶。
忽吉末见李贞不说话,又道:“你别以为我们不杀你了,狼主是要留着你,绑去圣翁墓坑前,活活剐个三天三夜,以告慰圣翁亡魂,一刀杀了你,那也太便宜你了。”
李贞不禁笑了起来,“你们的狼主...他如今有这么残暴吗?”
忽吉末冷笑一声,“你以为,他还会像从前那样,任你哄骗?”
*
赦月此行乔装的是一支商队,运送的是颇受中土富贵人家追捧的漠北毛皮,整整八驾马车,载满了黑貂皮、灰鼠皮,最次的也是狐皮,他们要拿这些毛皮去蜀中换取珍贵的蜀绣,漠北即将迎来一场喜事,用这些蜀绣做聘礼,再好不过。
由于货物珍贵,得谨防半路杀出来的匪徒,赦月带了两个人在前方打探路防,这等小事,自然不必他亲自出马,他只是想离李贞远一点。
有时候到了吃饭休息时,他能远远看到忽吉末将那人带下马车,松了绑,给点饭食和水,李贞吃东西不多,嘴也挑剔,这些他都记得,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一直这样,李贞不用死,他也不用原谅,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就行。
他不是没对李贞动过杀心,可现下,他不想李贞死,至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就被一刀给杀了。
可他也不想再和李贞说哪怕一个字,他还没想好,该如何去面对这个曾经给了他无限慰藉,却又亲手将他推入无底深渊的人,这个他每想一遍,仍旧恨之入骨的人。
在官道上行了十日,一行终于到了巴蜀,过了剑门关,再往西南走,便是蜀地绣品贸易最为繁盛的蓉城,而这里也是南出蜀道的终点。
漠北的毛皮刚到蓉城,八辆马车的货物便被当地数一数二的富贾争相购罄了。
忽吉末又差人以购置蜀绣为由头,暗中打探李道宗的行踪,像这等品级的重臣,即便是获罪流放,所过之处也不会悄无声息。
蓉城迎来送往,多的是有关天下事的传闻,而罪臣李道宗病重于武侯驿已是两日前传来蓉城的旧闻了。
李贞得知此事,却没有多悲痛,意料之中而已,大唐流放罪徒南下,向来必走蜀道,先出长安,走过八百里秦川,再翻秦岭和巴山,经由剑门关入蜀,一路上山高谷深,道路崎岖,难行之极。
长孙无忌安排的这条路,便是没想让他如今体弱多病的父亲活着走到象州。
可李贞的眼眶还是忍不住泛起酸楚。
他已经七年没有和父亲好好说过话了,这七年里,任凭母亲如何开解他,他总是不肯原谅父亲,同朝为圣上分忧的这四年里,更是形同陌路人,即便这样,江夏王府被抄那日,父亲还在竭力保他。
夜色降临了,蜀中的官道上,漠北狼族一行还在悠然走着,他们已经用毛皮换了好几车的蜀绣织物,等会便要顺道去武侯驿歇上一夜,他们是外族来的商贾,大唐的驿站向来不会将这样的人拒之门外。
李贞蜷缩在轿厢里,这些天的捆绑让他虚弱疼痛,却也不及此时心里的绝望。
他能猜到,赦月不会在杀他父亲之前见他的。
父子二人近在咫尺,李贞却真的怕,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有低沉的歌声传入耳里,那是正在赶车的忽吉末在唱着漠北的歌,李贞不禁想起了十九岁那年,和父亲一起去漠北征战时的意气风发,他暗叹一声,带着几分央求的语气开了口,“忽吉末大人,我想见见…你们的狼主,我有话对他说。”
忽吉末闻言,心道,这小子一路上装得那么坦然,终究是沉不住气了,便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狼主不会见你的,老实呆着,等我们把你爹的人头取来,你有什么话可以对他说。”
李贞苦笑着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又道:“你去问他,四年前,他有教人带了一封秘信给我,信中问了我一个问题,那个答案,他若还想知道,过了今夜我不会再说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