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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东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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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着陆依山眉宇间的嫌弃,无所谓地耸耸肩:“就是些糕点啊,蜜饯啊什么的。听说我被外放出京,天香楼里的姑娘个个难过得不得了,偏要塞这些吃食与我,不收便闹着要投河,我能怎么办?”

陆依山听着他满口着三不着两的胡吣,把帘掀高了些:“这些都是?”

只见原本不算紧仄的车厢,一多半都被大大小小的食盒填满,简直叫人没处落脚。陆依山隐约听见这小子从昨儿下半夜就围着马车忙碌,却怎么也没想到,他是真把自个当成大肚弥勒佛来伺候了。

一阵风钻帘而入,车内传来了几声咳嗽,陆依山把帘放低,浓眉拧紧道:“你我此番是戴罪流放,太子殿下顾念旧情,才没有赏你我镣铐。你这般张扬行事,是生怕不得落人口实吗?”

陆向深被说得哑口无言,瞧着除去七彩蟒袍,仅剩一袭粗衣的昔日九千岁,脸上顽笑神情尽敛,半真半假地说了句:“三十年河西啊!”

这句话对于陆依山来说,的确再合适不过。从当朝权宦到今日之阶下囚,他甚至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

自当日在武英殿怒叱陆依山后,那位托赖九千岁救命之恩方得起势的少年储君,竟似真的把过往种种忘个精光。

他不仅囚禁了陆依山,再不言开释之事,甚而以中书房被烧为由授意都察院,对东厂早年侦缉过的案子从新筛查一遍。

要知道,东厂为天子心腹,办的都是些不当与外人知的阴私差使,手段上不合规程,甚或显得腌臜,都是再正常没有的事。

以往皇帝不问,朝臣们也都心照不宣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下东宫明令彻查,那些曾经被九千岁揪住把柄吃过亏的人,哪个不摩拳擦掌竞相上奏,唯恐自己一脚落下的迟了,不够对陆依山造成致命一击。

昔年煊赫无两的东厂,就这样沦落为千夫所指的落水狗。

短短几天时间,雪片似的奏折砸向都察院,堆满左都御史的案头,给这位九千岁罗织罪名,似乎成了天底下最易如反掌的事情。

左都御史的具报很快呈到刘晔面前。那是个秋风乍起的傍晚,刘晔的脸色就像窗外晦冥不开的暮色,阴沉得让人倍感压抑。

他手边,放着容清这些天暗中监视陆依山掌握的情报。其中,某年某月某日什么时辰,叶待诏趁夜探视督主,拂晓时分方退,诸如此类情形记录详细,且不胜枚举,好像愈发坐实了陆依山勾结外臣的罪名。

“你给孤看这些,是想说陆依山早有不臣之心么?”刘晔阴郁地开口。

容清忙回道:“奴才只是奉殿下之命,将看到的听到的如实记载而已,不敢妄言其他。”

刘晔看他惧怕的样子,眼底划过一抹暗影,片刻缓了口气道:“你做的很好,孤早该想到,他正因和叶家有了首尾,才会在前遭舞弊案中那般卖力。陆依山明知母后是受叶循所托,方遭池鱼之祸,还要偏帮叶家阻拦孤为母后翻案。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孤当真是错信了他。”

容清踌躇着问:“那殿下……打算怎么处置陆依山?”

里间再度传来昭淳帝混沌不清的辱骂声,刘晔眉头微皱,起身在空地上踱着步:“师出须得有名,陆依山为父皇效命多年,一直颇受信任,孤即便要拿他,也得寻个能孚众望的理由,否则岂非白白授人以柄。”

容清眸光一动,望着条案上的具报,说:“凭这些,难道还不够堵悠悠众口?”

刘晔顿足,睇向他。

容清解释:“私德不淑,挟权乱政,都察院罗列种种,只需稍作夸大,不就是该投畀虎狼的重罪么。”

刘晔寂了须臾,顾自看着容清追问:“怎么个夸大法?”

说话间他脸上神情难辨,一双深不见底的瞳仁薄光下幽幽闪烁着,仿佛潜藏了无限危机。容清打小伺候这位少主,从永巷到吉止园再到武英殿,都是他陪着他一路走来的。可是平心而论,容清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真的了解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太子殿下。

但话已出口,绝无转圜余地,容清深吸一口气,把腰躬得更低。

“陆依山身负皇恩多年,全凭今上宠信,才坐稳东厂提督的宝座。而今江山迭代,他唯恐殿下登基以后自己的地位不保,所以勾结外臣,煽动学生起势在先,后又假借雷殛之故销毁卷宗,意图使壬寅宫案的真相永远石沉大海。如此就算殿下荣登九极,仍难摆脱一个有罪的外祖家,您的天子之位坐不稳,只能听任叶家与东厂左右——殿下以为,这样的说辞,够不够定他一个欺君之罪?”

容清素来寡言少语,鲜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今日这般反常,刘晔也没有刨问,只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良久。

就当容清如芒刺背之际,刘晔拧身回到御案前,一展袍袖:“容清,你来,替孤研墨。”

昭淳二十五年,太子亲政三个月后,东厂提督陆依山因为触怒东宫,被都察院罗列擅权之罪九,欺君之罪十,经承东宫手谕,革去司礼监事并东厂提督之职,刺配甘州,永世不得返京。

诏书既下,太子连夜命人取走陆依山的厂公之印,令其十日内启程赴沣城大营报到,不得延误。

这一番雷霆愆罚,实实让许多人惊掉了下巴。

曾经叱咤镇都的九千岁,竟以这样一种方式黯然退出朝堂,一时间无论亲友仇雠,都不禁发出伴君如伴虎的感叹,就连向来旷达的陆向深也不能免俗。

陆依山倒是看得平常。

听罢感慨,他淡声说:“有起势,便有落势。为人臣子,君王用得上你时,你便是出锋利刃,一朝奸邪斩尽,谁也不想身畔再现刀兵,古往今来莫不如是。拾晷录记载几朝兴亡,这样的事你见得还少吗?”

陆向深哽了哽,按捺不住道:“这一去兴许就是永远了,镇都城里的人跟事,你都能舍下不成?”

陆依山缄默了。

他很清楚陆向深所指为何,也知道甘州去京千里之遥,二公子的鸿雁再矫捷,到底飞不过现实在两人中劈开的天堑。

然纵使有一万个理由伤离别,陆依山沉默后,仅是搭了搭眼睑,道:“时候不早了,赶路要紧,莫要贻误了行程。”

他退回马车内,靠壁坐着的朱苡柔朝此投来一瞥,想说什么,终是别开了视线。

马车将将行过三里亭,车轮咿呀刹停。没等陆依山出言询问,陆向深在外道:“阿山,亭中有人。”

陆依山下了马车,走进三里亭。待看清等待之人的背影后,他急趋几步,屈下一膝道:“见过太子殿下。”

刘晔转过身,一袭天青色宁绸长袍,低调却不失风流,衬得他眉似春山,面如冠玉,尤其一双内含神光的眼,和阴鸷多疑的昭淳帝出入甚远。“他其实还是更像方皇后多一些。”陆依山在这个瞬间如是想。

刘晔微服出宫,身旁一个近卫也无,陆依山不觉担忧:“殿下如今已是千乘之君,行止安危皆干系苍生社稷,怎能如此任性怠慢?”

刘晔笑道:“从前都是督主替孤操持这些事,孤早就安心惯了,一时未及思虑那么多而已。”

一句“惯了”,让二人神情皆淡。过往七年相互扶持的时光,走马灯似的从脑海闪过,陆依山低声道:“皇城风浪虽平,暗流依旧汹涌。臣此去,望殿下珍重自身,万事谨慎。”

刘晔仰见晨星,像是极力掩饰自己的动容,未几道:“甘州去京千里,蛇蟊盘踞,督主此行亦当慎重。”

陆依山突然正色:“殿下宽心,臣一定会为您揪出这条害国毒蛇。”

时间溯回到三天前,刘晔派人取回厂公掌印那晚。谁也不知道,那个奉命传话的内监,正是乔装后的太子本人。

“虺、蜧、蛟……你是说,那个边商猗顿兰并非极乐楼真正的主人,他在城南水狱豢养的虺兵,不过是组织里最低阶的一环?”刘晔凝声道。

“小……”陆依山卡顿了下,“汉王妃交代,极乐楼等级森严,职责划分明晰。猗顿兰通过宰白鸭培植起来的死士,譬如修罗琴之流,代号为虺,仅负责执行一些简单的刺杀任务。极乐楼的主人还通过一些途径,收养了很多孤女,精心教养,将之作为笼络目标的……工具。先前意图陷害举子曾雉的花魁玉痕,也是其中之一。他们把这些女孩唤作蜧,又名玉京子。”

刘晔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留意到陆依山话中的痛怜。

他继而问道:“长蛇成虺,蚺化为蛟,那又是指什么?”

陆依山呼吸陡沉,一字一板,像是齿龈都要咬出血来,“蛟者,组织文武两道的佼佼者,文臣里齐耕秋是;武道上,比八面魔技高一筹的四相亦然。而极乐楼中类似的高手,还有很多。”

四相江湖地位之崇,刘晔纵在深宫亦有耳闻,一个极乐楼竟能容纳那么多顶尖高手,刘晔听罢,也不禁露出悚然之色。

“如你所言,这个庞大的组织盘踞西北多年,不仅操纵了军粮生意,还曾借齐耕秋之手干预朝廷选士,眼下更牵扯到精铁走私之事……”刘晔神色越发地严峻,背衬着月光,他双眸清亮如洗,“孤有一个想法,不知督主愿不愿意配合……”

长风吹动帘响,阳光照破雾霭。

陆依山思绪回笼,道:“臣斗胆问殿下一句,当日您按下姜维的密报,又寻隙将臣软禁,是否已在为今日所言之事绸缪?”

刘晔笑了笑,没有否认:“什么都瞒不过督主。”

陆依山道:“可是臣有一事不解,殿下欲做出与臣决裂之势,为何连身边人也要隐瞒?”

刘晔年轻的脸庞笼上一层阴翳,他没有直接回答,侧向亭外,微微扬声:“来人,把孤为督主准备的践行酒端上来。”

伴着他话音落点,容清面若死灰抖似筛糠地端着酒盘,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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