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章没能死成。
人生第一次体会到生死与共的感觉,本以为是和林湛如一起。
没想到是和一只鸟。
怀里,毛茸茸的小东西颤动了一下。
风朝她涌来,身体被四方的云雾托起,她才知道,原来贺州山林的风可以是温柔宁静的。风把云雾吹开一道口子,枝蔓绿茵茵探出来。
树冠巨大,足以减轻降落的震动。
陈亦章收紧腰腹,乘着风势,抱膝落入树丛。
她是自己救了自己。
崖顶到地面,壁立千仞,世上没几人能自救。
心脏咚咚在跳,身体被树枝划破,血痕渗出她的练功服,红上加红,热热闹闹,虫蛛鸟禽逃窜,走兽掉下树梢。
树枝被她的俯冲震得断裂,削口极利。
刺破了她的皮肤,划伤她的手臂,割破她的小腿。
陈亦章蜷缩成一团,鹦鹉从她的怀里探出头清啼。
好轻快的鸣叫。
她发现,她居然在笑,伤口的血液一齐哗啦啦流着,每一条血管每一根毛发都在畅快地流动。
一点儿也不疼。
枝头响得欢腾,她的肌体苏醒过来,纵身一跃。
于是痛感如雷电一般流过全身,陈亦章双腿颤抖,近乎不能站立。
活着就好,疼了就是活着。
从她三岁开始习武,疼痛便是她活着的证明之一。
走。
鹦鹉呼唤她,飞在前面,她直起身子,一瘸一拐地走着。
很快,风景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双脚也快速地跟上了。
风头鹦鹉会带她去见主人,一个会说贺州话和俞朝官话的人。
**
贺州方言养育的田地,终归与闵城不同。
陈亦章的脚好受了一些。
水田纵横,山歌烂漫,开阔之地没有山岭,走在路上如履平地。
女子头戴幕篱,拾穗浣衣;男子半袒胸脯,荷锄背囊。
一人独立垄上。
凤头鹦鹉找到了它的主人。
妇人站在田垄上,寒鸦色罗裙是一片青苗里最醒目的颜色。
凤头鹦鹉一声啼鸣,飞到妇人肩头。
"我看过和你一样的眼睛。"妇人对她说。
妇人问:“你不是本地人,从哪里来的?”
陈亦章:“闵城。”
“闵城啊,”妇人顿了顿,“你好像有很多事想问我。”
“会逢亲朋丧礼,所以我这几日有幸访问诸山。想冒昧地问您,有关悬棺崖葬一事。”
妇人打量了她一番。
“我看姑娘浑身是伤,脸上却带笑。”
“姑娘必定享受杀戮,也乐于见血吧。”
陈亦章握剑的手抽动了一下,右指按着刀鞘的格纹,纹路凹凸不平,硌得她指尖泛红。
鬼使神差地,她答了一句:“是。”
陈亦章自认不是喜好杀戮之人,寻珠路上桩桩件件是为民为公,如无必要绝不动手。
可是,打斗确能收获快感,负伤、生病尤甚。
连日来,她沉浸其中,异常亢奋。
刀刀见血本身带来的快感之外……她和林湛如的关系变近了。
多亏生病所赐。
病人应该郁郁寡欢,陈亦章却对此感到高兴。
她这次受伤了,重蹈覆辙。
她暗中期待着可预见的关怀。
所有人的,他的。
虽然她并非有意为之。
伤口愈合,结痂,痂上长了新的皮肤,受伤,新鲜的血液破土而出。
喜欢。
陈亦章忽然觉得,抛弃理智,任由本能行动是最大的欢乐。
她之前活得太紧绷,太累了。
她脸色发白,因失血过多而微颤,宛若一只从阴曹里爬出的厉鬼,喃喃道:“是啊。”
倦鸟归林,薄暮给天边镶上一层金色。
精神松懈下来,妇人走到陈亦章面前。
手里多了一瓶药酒。
陈亦章旋开盖子,指尖沾了一点棕红的液体,是上好的红花油。
"多谢。"
背部创痛火辣辣的,浇在身上,她咬牙忍住。
撒了一地的棕红色,滴滴答答。
“我的丈夫死了,在山上。”
肩背佝偻着,妇人道:“我死后也将随他葬在山上,用走的。”
远处传来钟鼓的一打板,陈亦章看到妇人嘴唇一开一合,她也应答。
脑子被迫记下妇人的话。
"咚"的一声响,对话告结。崖洞墓碑的主人与金陵明珠,有了答案。
陈亦章闭上双眼,身体重重往后坠去。
**
身体晃动着,很温热。
贴着她的后背,传来林湛如的体温。
有一种得偿所愿的欣喜。
陈亦章:"墓碑的主人创造了金陵明珠,她是北夏……"
"先别说话,"林湛如厉声道,“等我们回去再说。”
血渗出来,马背摇晃着,鲜红色沾在林湛如的宝蓝色,晕染了一大片,黏糊糊的。
血止不住,要流尽了。
林湛如把陈亦章圈在怀中。
“你觉得很好玩是不是?”林湛如冷冷道。
他在她耳后说话,贴得很紧,陈亦章却感到背后塞了一块寒冰。
还未见林湛如以这样的语气说话。
陈亦章看不到他的脸。
"如果你再这样逼自己……"
林湛如呜咽一声,声音卡在喉咙里,像是被一记闷棍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