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章睡得很好。
醒来才知道昨晚原来下了雨。
和林湛如斗嘴还是有好处的,她想。
除了睡前喉咙上火,嘴皮起泡,肚子咕咕叫之外……
都挺好。
今日必须推进崖洞内北夏碑文的破译。
她一屁股坐回书屋里的扶手椅,一只手执笔,一只手弄砚,埋首伏案翻找整理这几日誊抄的宣纸。
嘴里还叼着素菜包子,从厨房里绑架的,油光满面。
宣纸数量有异。
北夏字碑文的誊抄纸有翻动的痕迹,她按照北夏字转换摹写的厚厚一摞篆书帖也找不到了。
找不到,这一天的努力便付诸东流,意味着她要重新摹写近百字的异国碑文,写到手软筋麻,四肢无力。
挑灯夜写,寒气侵体,又得熬出黑眼圈。
得把小偷揪出来好好教训一顿,定要抽筋扒皮,让他十日下不了床。
知道她在做什么,昨天一直在她身边忙里忙外打下手的人……
“林湛如!”
陈亦章砰地推开门,东厢房内的男子身体一震,褐底玉釉似的眸子惊讶地看向她。
男子背对着她,一袭宝蓝色深衣下褪及腰,肩背袒露,如云雾般的青丝勾勒长颈,颈间淌着水。
水沿着青丝一滴一滴落下,陈亦章不知这是汗水、唾液还是方才沐浴的残留。
再往下走,便是隐微幽秘之处,他举止窃窃,让人不禁怀疑他刚刚干了什么。
故意的?
但一直盯着人看总归是不礼貌的,陈亦章撇开眼。
眼角余光里,林湛如的双眼更显湿润了。
“啊……”
林湛如早起沐浴后更衣,陈亦章直接闯了进来。
尴尬之中,陈亦章偷瞄了一眼旁侧。
找到了。
篆书帖一大摞放在香几上,一旁是圈圈环绕的素绸腰带,男子的玉带钩色如凝脂。
这场景和一旁呆立的男子结合,实在有些香艳。
陈亦章快步拾起篆书帖,头也不抬:“不打扰了。”
既窥得人肌体,有吃豆腐的嫌疑,她决定认怂。
“等等。”
林湛如的声音好像也漾着水汽。他先一步挡在门前,耳后竟浮出被人窥破的羞赧。
“姑娘是要找北夏文字典么?”
陈亦章点头,斜瞥了一眼他悠然袒露的胸口:“……把衣服穿好。”
于是林湛如湿着头发和陈亦章在东厢房内,面对一沓子篆书帖沉默。
包子菜油溅上帖子的一角,和林湛如的皂角香混合,是令人难以言喻的味道。
陈亦章鼻子痒痒,打了个喷嚏,连带着林湛如也哈切一声。
陈亦章坐在木凳上,正对香几,林湛如坐床榻边看着她。
林湛如先开口:"我看姑娘转写的碑文内容,墓主是贺州人,并非北夏人。"
陈亦章转写的碑文名字已不清了,只有【贺州人】三字明晰。
最后一行北夏字有空缺:
【未厌口口气 先开口口文】
林湛如:“姑娘为何会识得北夏文?他国已与我俞朝断绝往来,某曾听闻,只有专事外文通译之人才能认得。”
以北夏犯境为发端,俞朝和北夏的战事已拉锯数年,书文断绝,人心疲敝。
陈亦章的母亲曾被暗箭一射,险些丧命,后虽痊愈,仍带伤昏迷至今。
陈亦章经常怀疑是那一箭让母亲陷入沉睡。
“我家里有北夏文的书。”陈亦章答,“所以会一点。”
身边的林湛如没有吭声。
陈亦章看向他,却发觉他眉头紧皱,问曰:“怎么可能?”
“姑娘快十九了,照理来说,应该从小都没有见过北夏文才是。”
二十年前,俞朝焚北夏书,自此朝野上下不再流传北夏文。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油墨和草本书简经烈火烧灼,散发刺鼻的气味,像是森林巨鹿在荒原奔跑,精疲力尽地死去。
整整一个月,闵城通衢的行人衣角沾满北夏书卷溃烂的尸骸,字碎裂成点、横、撇、捺,不成形状。
人们才发现,原来北夏文和俞朝文在结构上有多么相似。
“哎呀,凡事皆有例外。”
陈亦章瞅着林湛如湿漉漉的发梢,嘴角一抿:“林公子,你这就不知了。”
“当年始皇陛下焚书坑儒,有后生将经籍藏书于孔夫子家后宅,故先代经籍得以保存,我们家就不能留几本北夏书么?"
“还是姑娘博学,某自愧不如。”林湛如浅浅拱手。
接着,他一歪头:“诶,还是不对。"
"一般人家里若无北夏亲信,是不会有北夏书的,姑娘家里的北夏书是哪儿来的?"他问。
"我也不知,"陈亦章略一思忖,"我母亲年轻时曾游离四方,许是那时带来的呢。"
林湛如"嗯?"的一声,眉头拧得更深。
"照理来说,寻常人游历并不会选择北夏。"
北夏与俞朝,条条关卡,重重检查,已例行约百年。
重关险峻,有千年不化之冰;要道难攀,有毒虫瘴气之害。
若有人手无缚鸡之力,腰无半两黄金,无人指路,身无寸缕,执意要游历北夏——
大概是他脑子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