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章心冷了。
瀑流声震得耳际嗡嗡作响,她嘴角挤出一个笑容:“你学会偷袭,是件好事。”
水没过膝,陈亦章感觉身体在水里泡得硬邦邦,隔着衣服按了按,她的心比铁还硬。
“大约你以后能更好应付战场了……”
陈亦章背过身,一步步向岸边走去。
她听到林湛如在背后喊她,念她,求她原谅。
“章儿!”
她始终没有回头。
陈亦章和林湛如练武,直来直去的打法最为寻常。可再值得细品的拳脚,一招一式循环往复也是无聊。
“你可以用九曲玲珑机关陷阱坑我一把,或者突然诈死,给我一刀。”
陈亦章比划几下拳脚,冲着林湛如面上虚晃一记,挑衅道:“打呀打呀,你会不会打?”
“先休息吧。”林湛如只是一笑,拳头被他软绵绵挡了回去。
“唉,能不能有点新意啊!再练下去,门口的鸡鸭也要学会啦!”陈亦章往地上一躺,双腿狂蹬空气,像个扑棱蛾子。
林湛如满眼笑意,蹲下来细细打量着她,伸手一拧她的鹅蛋脸颊:“只管让他们学去。”
两人一起咯咯笑起来,内外洋溢着爽快的空气。
等待贺州到隋州恢复通航的时间里,陈亦章呼唤百灵一封书信传去闵城,上书细作一事,即林湛如所言花间月潜伏边境事宜。
林湛如陪伴陈亦章习武,同她逛街市,顺便采买零碎,悉心准备粥饭,纵是偶然接陈亦章一两招,他也笑着推脱,很不上心。
一来二去,陈亦章也没了兴致,随之而来的是隐隐的担忧。毕竟,林湛如可是要上战场的啊!
衰草狼烟,兵行诡道,林湛如这样一个拳拳赤子心、不齿邪门歪道的武者,若无伎俩应付北夏偏方毒术,以牙还牙,到头来战死沙场,她不知要往何处寻他尸骨去?
可当他真正把偷袭的伎俩对准她,她心底却凉透了。
陈亦章一生气,一跺脚:“千丈危崖埋尸骨,稍有不慎赴黄泉,你就这么忍心!”
言罢,她一抬头。
水里那人咬着牙,模模糊糊淌出几滴泪来。
“章儿,全是我的错。”
“我看到你拿起我的碾霜,”林湛如怔在水中央,拧着眉头,“你使刀是那样好,我在想,我是无立锥之地了。”
陈亦章见不得男人掉眼泪。看到林湛如哭,自己也想哭。
林湛如继续说:“我太难过了,不能不赢一回。”
过了半晌,他蹚水过岸,结结实实拉住她的手。
“原谅我。”
宽厚的身影俯下,差点遮盖她的身体,陈亦章鼻头一酸,闭着眼睛逃开了。
午后。
夙河上。
一条乌篷船正泊着,沿岸一女子急急跨进来。
陈亦章换了一身整齐素净的月牙白圆领锦服,先林湛如一步与都尉告别,坐进船仓。选定一偏僻角落,好歹这样可以少些和林湛如的对话。
林湛如衣料窸窣响动,于陈亦章身侧坐定,她身体往左避了避。
船妇撑出一杆,乌篷船浩荡离岸几尺。
夙河水路行的原是两地游船画舫,只是水患过后,官爷们无暇长夜醉饮,任由这小小篷船载客慢行。
一帷之隔,将船舱分开两侧,船内统共三人,陈亦章对面还有一人。
正对面那人一身蓑衣自庇,发纳于冠,披两耳后,手边存一竹杖,有隐士之貌。
只听得对面清咳一声,吟道: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人生百代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此乃究天人、通古今之语,陈亦章顿时来了兴趣,这趟旅途不会无聊。
说的是朝代轮回的道理,可不是正统的教化。
陈亦章此刻正不欲与林湛如说话,便与那人寒暄。
那人一顿礼貌恭维,再就是问安:"二位不似贺州人,可是闵城来客?"
原来此人名唤"是知津",行卜卦问爻,推论吉凶之事,常在贺州、隋州二郡来往,此番与他们同往隋州去。
三人寒暄,陈亦章才知晓隋州局势渐好,只是边境与北夏的矛盾愈烈,常有百姓械斗致人死伤。
"堵不如疏,有民众私下往返两国,依某看,还不如直接放开边境,好让两国平民百姓贸易来往,食货也可多些种类嘛。"
林湛如:"先生倒是豁达。"
是知津抚须一看陈亦章,又觑林湛如:"二位肖似夫妻,可言谈举止近似不和,恕某冒昧,敢问有何难处?"
一语惊人,陈亦章感觉自己和林湛如都愣了愣。
"天下乱世,相逢即有缘,愿为姑娘和公子行卦。"
是知津拿出状似弯月的圣杯两枚,再从竹筐里拿出一圆形漆筒,内有若干竹签,很有神算子的气派。
"多谢先生好意,只是我向来不信这些,"陈亦章虚一颔首,"事在人为。"
且船内狭小,何能掷圣杯卜卦?
林湛如直言:"请您为我们卜一卦吧。"
陈亦章闻言一瞥,她身侧男子眼神炽热。
"小生想求与姑娘的姻缘。"
姻缘。
陈亦章悄不可闻叹息一声。
她摸着自己的心底,还是寒的。
断魂崖一跌,摔得不轻。
是知津:"公子心若磐石,坚定志清,那就不必掷圣杯了。"
林湛如甫一求卦起课,便取出一长条签,后背一翻,墨字小楷镌数字于上:六十一。
他往下一瞥,更有黑黢黢的题字几行:
【岳飞受劫】
【十二金牌连召回,奸雄设计几时灵。可怜一旦功劳散,老少扶车不断哀。】
他再看吉凶:【下下】
林湛如脸唰的一黑。
是知津嫌事体闹得不大,补充道:"财破耗,行未到,孕与病,皆辛苦。"
林湛如紧握那一卜签,眼眸闪过一丝怀疑:“婚姻呢?”
是知津摇头:"问婚姻,更不好。"
陈亦章正愁一肚子烦恼无处发泄:“那可好,就不处了呗。”
“……哪有这样一签定生死的。”旁边有声音咕哝道。
她回眸一看身边人,林湛如涨红了脸,执签之手微微颤抖。
他声音低沉:"敢问先生,能化解否?"
是知津最喜故弄玄虚,他只缓缓道:"万般险难,恐功亏一篑,此签无转圜可能,也无解法。"
他一抚须,又扬起腔调:"但是,正如姑娘所言,成事在人,世事终究难定。"
"就看二位是信还是不信了。"
陈亦章一哂,眼观鼻鼻观心,冷眼瞧着:倒好,又给这老货卖了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