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不明白,您为何不救他。”陆鹤困惑地在棋局上又添了一子,“他应该还是可以活的。”
容敕拈来白子,从容道:“人自己寻死而生,是拦不了的。”
黑白棋局纵横,好似厮杀无休,陆鹤叹了口气,道:“我又败了。”
“你败在处处留情。”容敕收了棋子,道,“我虽然也在处处留情,但留的是可用棋子的情。”
陆鹤回想到一桩往事,不由感叹道:“当年城墙上一役,末将实在难以忘怀啊,军师。血海里那么多人的手都在向你伸去,人人都想活,人人都在被杀,什么家国大义啊,人命啊,太痛苦了。阿照的死,是我的心病,这就是我为何没有回归朝堂的缘由。”
“你给她折了桃花,可她却不记得,我替你不值。”陆鹤接着道,“解公子诚然是不错的,只是他不知道你与她之间的过往。就连你此番单独去寻他们,未曾告知于我,让我险些以为又要重蹈几年前的覆辙。如果你们都在死于火海里,我真的会疯的。无妄,你已经不是几年前的那个无妄军师了,你不是哑巴军师了,你是王爷,是未来的摄政王,你就不能多为自己考虑一些吗?儿女私情,你不可以再陷进去了。你是算无遗策,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啊。”
容敕温和地笑道:“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输。在我的局中,每个人都是棋子,故而不会输。我不是为了她,或者,不是专门为了她,原本是想救的,他自己吊死在一棵树上,什么也不听,缘何啊。”
“缘他的执念太深。”陆鹤替他放好了棋盘,“他是可以不死的,谁让他非要去还北元探子的情。”
容敕也叹,“情债太多,银钱断不了,就斩不断了。他也是个苦人。”
“苦人?这天下又有多少苦人。”
“一切皆为众生啊。”
陆鹤一直想劝容敕想开些,莫把自己困在权势的牢笼里,莫要走回曾经他作为无妄军师的老路,可他们都做不了主,只因他们都是众生之一。
陆鹤干巴巴地道:“无妄,你也很苦。”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容敕反而是温和地笑了一下,微微眯起眼,就好像享受日后晌午的阳光,“你在害怕我,甘鹤。你的名字,甘霖的甘,云鹤的鹤,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你在怜悯我吗?可我从来不需要怜悯,因为我已经舍弃了过去。”
“舍弃?无妄,我问你,那些死去的人,你真的放得下吗?絮娘,你放得下吗?”陆鹤道,“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以为意,其实什么都在乎。包括此番沧州之行,你因一时冲动,你……”
容敕道:“我只是不想再死人了而已。我做过错误的择选,险些害死了军队,是我的错,吃斋念佛也无用的。”
“可是你不是赢了吗?”陆鹤困惑地看他,“你为什么要困住自己?”
“因为我是容敕。”容敕轻而缓地叹了一口气,“你不懂的。身在权利高峰,我一览众山小,而山不及我,水不及我,我似乎永远是一个人。我想拖着一个人,拽着一个人,可我又不忍心。陆鹤,或者说,甘鹤,你不也是这样吗?你因为想逃避过去,所以陪了我一路又一路,你心里清楚,你背负不起那种痛意,是死了无数弟兄的痛。”
“我们赢了的。”甘鹤也叹气,“我的梦魇,我的心魔,也像金戈做的铁笼子,你救不了我,他们救不了我,就连我自己也救不了我。许多年过去了,谁也救不了谁,都在熬,都在等,以为天下大和,却还是虚假的。”
“血啊,好多血。”容敕的心就像被人敲了一下,闷闷的响,“有那么一刻,我也想过跟他们一起死的。若非桃花,若非还有她,我几近以为自己熬不过去了。隆冬真冷,塞外的风雪,好大啊。我为他们建了避世桃源,天真以为如此就能避开朝堂的封赏,外面不明来路的追杀,谁知不过又是重蹈覆辙,甘鹤,原来我们兜兜转转,还是一个人。”
甘鹤突然道:“我想回去了。往北走,往北走,就可以回家了。”
“尸骨未寒,客死他乡。”容敕感觉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伏倒溺毙在水里一样,反复挣扎,还是一无所获,“怎么还是这样。她也是,我们也是。”
“容敕,你想先安王吗?我近来一直很想替你,也替我,招来他们的魂魄,来问一问他们,可还安好。”甘鹤道,“我好难受,你说他们会不会也在想着我们呢。”
容敕沉默了良久,才道:“别了,他们会不得安宁的,我不愿如此,他们在天上,应该快乐的。甘鹤,我情愿你放过他们吧。北边的村镇终归是要废的,但我们都在等,等真正的天下太平。”
“是属下失言了。”陆鹤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属下逾越。”
“罢了,我们又有多少日不曾饮过酒了?”容敕道,“滴酒未沾,原来就是我们的结局。”
“我太了解你了,无……安王。”陆鹤道,“这注定是一条成王路,属下恐怕陪不了你多久,但属下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会死的,甘鹤,我们已经牺牲太多了。”容敕淡淡道,“这局棋,名为人心。没有平局了,我们只会胜,不会败。战鼓声声,催人勒马行。我唤风来,京都譬如掌中物,我的刀不歇,便不算完。”
“属下一直追随军师。”陆鹤道,“少年游,少年行,皆是为了他日的一统,为了百姓安居乐业,为了不负我们将士的苦心。”
容敕道:“凌霄苦寒,很辛苦。人人都想回家,人人都回不了,这就是护国之心。世人皆言,有国方有家,可他们为国捐躯,家中之道,又落在了何处。”
“我始终不明白,京都那么大,怎么就困住了那么多的人。”陆鹤面容泛起淡淡的忧愁来,“燕雀归天,竟成了反讽。”
风席卷了荒草,容敕孤身一人站在几近没有人会来的地方,眼眸如同呈满了空空的深潭,什么也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而陆鹤退了后,遥遥看着他,隐没在了阴翳里。
直觉告诉陆鹤,容敕的择选注定无人相伴。
也许他可以陪他走完最后一程,也许不能,因为他早已病入膏肓,可他谁也没有说。